长途客车碾过最后一段坑洼路面时,陈觞正对着手机屏幕上的 "项目终止通知" 发呆。
屏幕蓝光映着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26 岁的游戏美术设计师,此刻像颗被嚼烂后吐在路边的口香糖 —— 蔫了,还沾着点化不开的颓丧。
"青禾镇到了啊 ——" 司机扯着嗓子喊,浓重的方言混着烟草味飘过来。
陈觞把手机塞进褪色的牛仔外套口袋,拉链卡着根线头,扯了两下没拉上。
车窗外,梧桐树叶被秋阳烤得卷边,远处丘陵裸露出赭红色的土壤,像块被啃秃的生姜。
这地方比记忆里更破了。
客车停在镇口那棵老槐树下,树身被雷劈过的焦黑痕迹还在,只是当年挂着的 "青禾镇欢迎您" 木牌,如今只剩半截锈铁丝在风里晃悠。
陈觞拖着那个装着换洗衣物和笔记本电脑的行李箱下车,轮子碾过碎石子路,发出 "咯噔咯噔" 的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
"小陈?
"一个干瘦的老头从树后阴影里走出来,蓝布褂子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
是远房三伯公,电话里就是他说的,"你爹妈那老屋得拾掇拾掇,再不处理要被镇上收走了"。
陈觞对这亲戚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小时候去他家拜年,总能闻到一股草药混着旱烟的怪味。
"三伯公。
" 陈觞扯出个笑,嘴角刚动就觉得脸僵。
老头没接话,首勾勾盯着他身后的行李箱,喉结动了动:"城里来的?
""嗯,从江州市回来的。
"江州好啊," 老头说着,眼神却飘向镇口那道被藤蔓爬满的石拱门,"比咱这鬼地方强。
" 他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镇上不太平,晚上别瞎逛。
"陈觞没当回事。
现代人的警惕性早被短视频里的惊悚故事磨出了茧子,只当是老人故弄玄虚。
他跟着三伯公往镇里走,石板路缝隙里钻出的杂草没过脚踝,几间临街老屋的木门挂着生锈的锁,门楣上的年画被雨水泡得发涨,财神爷的脸糊成了一团粉红。
"这是咋了?
" 陈觞踢开脚边一个翻倒的陶缸,缸底结着层绿霉。
"人都走了呗。
" 三伯公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年轻的出去打工,老的... 走一个少一个。
" 他指了指前面路口,"你看那,去年王屠户家闺女,好端端的就疯了,说屋里有黑影追她,后来被她爹妈锁在阁楼,上个月... 听说没了。
"陈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栋两层小楼,二楼窗户糊着黄纸,纸缝里透出点微弱的香烛味。
风从巷口灌进来,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撞在墙上,发出 "沙沙" 的声响,像有人在暗处磨牙。
空气里确实有股怪味。
不是乡村常见的泥土腥气,而是像潮湿的老木头泡在铁锈水里,还混着点若有若无的甜腻 —— 就像小时候打翻的止咳糖浆,黏在地板上,过了半个月才发现时那股又酸又馊的味道。
陈觞皱了皱眉,摸出手机想看看时间,却发现信号栏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 "E"。
"别费那劲了," 三伯公头也不回,"镇上基站早坏了,就政府大院那有个信号塔,时好时坏的。
" 他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墙根堆着些蒙尘的陶罐,其中一个裂了缝,里面塞着半截黄符,朱砂画的纹路被雨水冲得只剩模糊的残影。
陈觞的目光在黄符上顿了顿。
那符纸边缘泛着黑,不像普通道士画的平安符,倒像是他以前在恐怖游戏里画过的 "灵力警示符"—— 游戏策划当时还特意找了本《道门符箓考》,说这种符纸用黑狗血混朱砂,专门用来标记不干净的地方。
"那是...""前两年镇上请的 先生 贴的," 三伯公加快了脚步,"说那屋里有 东西 ,不让人靠近。
" 他声音发飘,"后来那先生自己也没好下场,在城隍庙后头被发现的,脸... 脸都没了。
"陈觞心里咯噔一下。
城隍庙他有印象,小时候跟着爹妈去拜过,红墙绿瓦,院里那棵银杏树比老槐树还粗。
逢年过节香火鼎盛,算命的、卖糖人的挤得满满当当。
"城隍庙咋了?
"三伯公突然停住脚,扭头看他的眼神像见了鬼:"你不知道?
城隍庙早封了!
三年前那场大火,烧死了七个守庙的,之后就没人敢去了,说是... 说是怨气太重,聚了不干净的东西。
" 他搓了搓手,"快走吧,你爹妈那老屋在巷子最里头,离城隍庙远。
"陈觞拖着箱子跟上,心里那点 "回来散心" 的轻松劲儿早没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看,是前女友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陈觞,我们到此为止吧,你连自己要什么都不知道。
" 发送时间是三天前,他当时正在通宵改游戏场景图,没看见。
也是,连自己要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活该被项目和爱情同时抛弃。
老屋比想象中更破败。
木门上的铜环锈成了绿色,推开时发出 "吱呀" 的惨叫,惊得房梁上一群麻雀扑棱棱飞起,落下几片羽毛和灰尘。
院子里的石榴树枯了半截,树干上刻着的 "陈" 字被虫蛀得只剩个轮廓,那是他十岁生日时,爹抱着他刻上去的。
"钥匙放门垫底下了," 三伯公站在门口没进来,"我先回去了,有事... 有事你到东头那棵老槐树下喊我。
" 他说完就走,脚步快得像后面有东西追。
陈觞踢开脚边的碎瓦片,弯腰从门垫下摸出钥匙。
铁锈沾在指尖,蹭了蹭没蹭掉。
打开堂屋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无数尘埃在光柱里翻滚。
屋里没什么值钱东西。
掉漆的八仙桌,缺了条腿用砖头垫着的藤椅,墙上挂着的结婚照被湿气浸得发皱。
照片上的女人梳着马尾,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男人穿着的确良衬衫,搂着她的肩,背景是当年还崭新的城隍庙。
那是陈觞的爹妈,在他十二岁那年死于一场车祸,之后这屋子就空了。
他在藤椅上坐下,行李箱立在旁边,像个沉默的同伴。
手机彻底没了信号,屏幕上的时间还停留在离开江州时的下午三点。
窗外传来几声狗吠,遥远得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整理屋子花了整整两天。
扔掉发霉的被褥,扫掉厚厚的灰尘,在阁楼角落找到几个落满蛛网的纸箱。
箱子里装着爹妈留下的东西:褪色的工作证,泛黄的书信,还有一本相册。
相册里夹着张他小时候的照片。
五岁的陈觞坐在爹的肩头,举着根糖葫芦,笑得没心没肺,背景是城隍庙前的石狮子。
照片边缘有个模糊的身影,穿着蓝色粗布褂子,背对着镜头,手里好像拿着什么发亮的东西。
陈觞盯着那身影看了半天,没想起是谁。
傍晚时,他拿着相册坐在门槛上抽烟。
秋风吹过巷口,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飘过对面那扇贴着封条的木门。
封条是红色的,边缘印着烫金的符文,和他在游戏里画的警示符几乎一模一样。
"咔哒。
"身后传来轻微的声响。
陈觞猛地回头,堂屋门好好地开着,屋里空荡荡的,只有那把藤椅在风中轻轻摇晃。
他皱了皱眉,掐灭烟头,刚要起身,就听见巷口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叮... 叮...那声音很轻,像是有人提着串小铜铃在走。
陈觞走到巷口张望,暮色己经沉下来,远处丘陵的轮廓变成了深灰色。
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墙缝的呜咽声。
"听错了?
"他转身要回屋,眼角余光瞥见巷子尽头的拐角处,有个黑影一闪而过。
那影子很高,瘦得像根竹竿,走路姿势怪怪的,像是拖着条腿。
陈觞心里一紧,快步走过去看。
拐角后面是条更窄的巷子,铺着青石板,尽头被一堵墙挡住。
墙上爬满藤蔓,藤蔓中间有个豁口,能看见外面是片荒地,荒地里立着几座歪斜的坟头。
"谁在那?
"没人回答。
只有风吹过豁口的声音,像有人在低声笑。
陈觞咽了口唾沫,转身往回走。
刚走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 "咔哒、咔哒" 的声响,像是有人穿着木屐在青石板上走。
他猛地回头,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他的影子被最后一点夕阳拉得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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