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窒息。
林墨最后的清醒意识,是震耳欲聋的金属哀鸣和席卷一切的、带着咸腥泡沫的狂暴力量。
他参与的“海龙号”新一代深海钻井平台综合测试,正遭遇百年难遇的超级气旋突袭。
监控屏幕上,代表结构应力的曲线疯狂飙升,刺目的红色警报撕裂了指挥舱凝重的空气。
他对着通讯器嘶吼着撤离指令,脚下坚固的甲板突然传来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不是错觉,是主支撑结构在超越极限的巨浪和风压下发出的垂死呻吟。
钢梁扭曲断裂的巨响,淹没了他最后的呼喊。
视野被浑浊的海水粗暴地填满,巨大的水压像铁锤砸向胸膛,意识瞬间被撕扯成碎片,沉入无边的冰冷深渊。
……没有光,没有声音。
只有一种永恒下坠的失重感,混杂着刺骨的寒冷和胸腔里灼烧般的剧痛。
时间失去了意义,仿佛在冥河的浊流中漂浮了千年万年。
破碎的画面偶尔闪过脑海:实验室里精密仪器的嗡鸣、屏幕上流淌的流体力学模拟数据、万吨巨轮龙骨的三维结构图在眼前旋转分解…这些曾代表着他——顶尖船舶与海洋工程师林墨存在意义的符号,此刻如同被巨浪打碎的泡沫,迅速黯淡、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纯粹原始的感知:冰冷海水贪婪地汲取着身体最后一丝热量,盐分刺痛着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咸涩的海水灌入口鼻,引发撕心裂肺的呛咳,却又被更多的海水无情淹没。
肺部像要炸开,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在加速氧气的消耗,带来更深的绝望。
黑暗,沉重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温柔又冷酷地包裹着他,拉扯着他向更深、更冷的地方沉沦。
一种彻底的无力感攫住了他,连思考“为什么”、“在哪里”的力气都己耗尽。
生命的光,在这绝对的黑暗与冰冷中,摇曳着,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
……哗啦!
一声闷响,伴随着身体与某种坚硬粗糙表面的剧烈摩擦。
林墨猛地呛出一大口苦涩的海水,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火烧火燎的喉咙和胸腔。
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全身的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刺骨的冰冷并未退去,反而因为离开了相对“温和”的海水,被带着咸腥味的海风一吹,激得他浑身筛糠般颤抖起来。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意志力,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影在晃动。
不是实验室惨白的灯光,也不是深海平台探照灯刺眼的光柱。
是…一种浑浊的、带着灰黄色调的亮光。
视线艰难地聚焦。
沙。
粗糙、湿冷、夹杂着破碎贝壳和小石子的沙砾,正硌着他的脸颊和半边身体。
他正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趴着,半个身子还浸在冰凉、有节奏冲刷上来的海水里。
他挣扎着想动,西肢却像不属于自己,灌满了铅,又像是被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反复穿刺,带来尖锐的酸麻和刺痛。
每一次试图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刀割般的锐痛。
他勉强转动僵硬的脖子,视线掠过自己浸泡在海水中的身体。
那身昂贵的、具备基础防护功能的深蓝色工程制服,此刻成了浸透冰水的沉重负担,被撕扯得褴褛不堪,露出下面青紫交加、被礁石或船体碎片划破的皮肤,伤口被咸涩的海水浸泡,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左臂上特制的防水高强度纤维护臂只剩下半截,边缘参差,像是被巨兽的利齿咬断。
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多功能工程腕表,坚固的合金表壳严重变形,表盘玻璃布满蛛网般的裂纹,指针永远停在了某个灾难性的时刻。
一小块扭曲变形的、闪烁着特殊金属光泽的碎片(似乎是某个关键结构件的残骸),深深地嵌在表带旁边的皮肉里,周围一片乌青。
目光艰难地抬起,越过湿冷的沙滩。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残存的最后一丝“实验室事故”的侥幸彻底粉碎。
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低沉的云层翻滚着,仿佛饱蘸了污水的巨大棉絮,沉沉地压向海面。
几只从未见过的、体型颇大的灰白色海鸟,发出粗粝难听的叫声,在低空盘旋,锐利的眼睛盯着沙滩上可能出现的“食物”。
海浪不再是测试平台上监测屏幕里冰冷的波形图,它们带着原始的、未经驯服的野性,一波接一波地涌上沙滩,卷起浑浊的泡沫和破碎的海藻,又哗啦啦地退去,留下蜿蜒的水痕。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属于海洋的腥咸气息,其中还混杂着一种…腐烂海藻和鱼类的、更加原始刺鼻的味道。
远处,海平线并非空无一物。
几艘船!
但绝非林墨认知中的任何现代船舶。
它们的轮廓在灰蒙蒙的海天之间显得模糊而古老。
高翘的船首,巨大的、由一条条硬木片和竹席拼合而成的方形船帆,正笨拙地兜着海风。
船身线条显得粗笨而敦实,船体颜色是陈旧的、被海水和阳光反复浸染曝晒后的深褐色与木料原色的混合。
没有雷达天线,没有卫星通讯桅杆,没有整齐排列的集装箱或闪耀的舷灯。
只有粗大的缆绳、简陋的桅杆,以及船尾隐约可见的、像是用来掌舵的巨大船橹轮廓。
这些船航行得很慢,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迟滞感,如同从古老画卷里驶出的幽灵。
近岸处,景象更具体,也更陌生。
沿着海岸线,散落着一些低矮的、轮廓模糊的建筑。
那不是钢筋水泥的现代房屋,而是用粗糙的石头垒砌基座,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深褐色的…草?
或是某种海草?
屋顶显得低矮而沉重。
几根歪歪扭扭的木桩插在浅水处,上面挂着破旧的、补丁摞补丁的渔网,在海风中无力地飘荡。
海滩上,能看到一些同样古老的、更小的木船被拖上岸,船底朝上晾晒着,几个身影佝偻着,正用简陋的工具在船体上涂抹着某种黑乎乎的东西,空气中飘来一股浓烈的桐油和石灰混合的刺鼻气味。
视觉、听觉、嗅觉、触觉…所有感官汇聚而来的信息,都指向一个林墨大脑拒绝接受、却又无比真实的结论——这绝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世界,那个拥有卫星导航、万吨巨轮和精密仪器的二十一世纪!
“呃…呃…” 他想开口,喉咙里却只能挤出破风箱般的嘶哑喘息,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寒冷和失血带来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再次席卷而来,意识开始模糊。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试图抬起那只嵌着金属碎片的手腕,想要触碰一下那变形的腕表屏幕,仿佛那是连接过去世界的唯一信标。
然而,指尖还未触碰到冰冷的金属,一阵更猛烈的眩晕袭来。
眼前灰暗的天空、盘旋的海鸟、远处古拙的帆影、散发着原始气息的渔村…所有的景象都开始扭曲、旋转,最终被一片更深的、令人绝望的黑暗彻底吞噬。
他头一歪,再次失去了知觉。
冰冷的海水,带着咸腥的泡沫,又一次漫过脚踝,带来刺骨的寒意。
林墨的意识在这冰冷的刺激下,艰难地挣脱了黑暗的泥沼。
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海浪随意拍打的海绵,每一次潮水的进退都带来一阵痛苦的痉挛。
身体的知觉在缓慢恢复,随之而来的是全身无处不在的剧痛——骨头仿佛散架重组,肌肉撕裂般酸痛,皮肤上那些被礁石和碎片划破的伤口,在盐水的反复浸渍下,如同被无数细小的火焰持续灼烧。
喉咙干裂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刀割般的疼痛,浓重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
他勉强睁开眼,视线依旧模糊,但比之前清晰了一些。
依旧是那片灰暗的天空,依旧是那片粗糙的沙滩。
他趴卧的姿势稍微挪动了一点,似乎是被潮水推动的。
那几只在低空盘旋的灰白色大海鸟离得更近了,它们粗粝的叫声在风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贪婪。
一只体型最大的,翅膀展开足有一米多宽,正收拢翅膀落在他前方十几步远的沙滩上,歪着脑袋,一双毫无感情的、玻璃珠似的黄色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尖锐的喙微微张开,仿佛在评估这滩“搁浅物”是否还有反抗的能力,能否成为一顿美餐。
恐惧,原始的、对掠食者的恐惧,瞬间压过了身体的痛苦,给林墨虚弱的身体注入了一股微弱的肾上腺素。
不能死在这里!
不能成为海鸟的腹中餐!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
他咬紧牙关,口腔里尝到血的咸腥和沙砾的粗糙。
他试图撑起身体,但手臂刚一用力,左臂上那深嵌着金属碎片的伤口便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闷哼一声又重重地摔回沙子里,激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这动静似乎刺激了那只领头的大海鸟。
它发出一声更加尖利的嘶鸣,试探性地向前跳了两步,翅膀微微张开,做出威胁的姿态。
另外几只也纷纷落在附近,形成了一个半包围圈,黄色的眼睛在灰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饥饿的光芒。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再次淹没了林墨。
难道刚逃离了深海钢铁坟墓,就要葬身在这陌生海岸的鸟喙之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不同于海鸟鸣叫、也不同于海浪喧嚣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顺着海风飘了过来。
“阿爷!
快看!
那边…沙滩上!
好像有东西!”
是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和毫不掩饰的惊诧,用的是林墨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但语调里的指向性异常明确。
紧接着,一个更加苍老、低沉,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声音响起,语气充满了惊疑和警惕:“咩鬼东西?
莫不是…漂来的死人?
还是…海龙王送来的祭品?
小心点!
阿海,莫要乱跑!”
脚步声踩在潮湿的沙滩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由远及近。
林墨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未知带来的恐惧甚至超过了面对海鸟。
是敌?
是友?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微侧过头,用模糊的视线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灰蒙蒙的背景下,两个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他这边跑来。
前面的是一个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形精瘦得像条海鳗。
皮肤被海风和阳光染成深沉的古铜色,几乎与身上那件短小破旧、打了好几个深色补丁的粗麻布短褂融为一体。
下身是一条同样质地的、肥大的半截裤子,裤脚挽到了膝盖以上,露出结实的小腿,脚上蹬着一双磨损得厉害的旧草鞋。
头发剃得很短,只有头顶留着一小撮,用一根看不出颜色的布条随意扎着。
他手里提着一柄磨得发亮的短柄鱼叉,叉尖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着一点寒芒。
少年的脸上满是惊疑和好奇,瞪大的眼睛在看清林墨并非“死人”后,更是写满了难以置信。
紧随其后的是一位老者,身形佝偻,但步伐在沙滩上却显得异常稳健。
他比少年矮一些,却更显敦实。
脸上刻满了刀劈斧凿般的皱纹,每一道都仿佛记录着一次与大海搏斗的艰辛。
肤色是更深的酱褐色,那是数十年海风和烈日留下的勋章。
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硬、同样打满补丁的靛蓝色粗麻布衣裤,袖口和裤腿都高高挽起,露出同样精瘦却筋骨虬结的手臂和小腿。
脚上是一双用坚韧藤条和厚实棕皮编织的、沾满沙粒和盐渍的旧鞋。
老者花白的头发在脑后勉强挽了个髻,用一根磨得光滑的鱼骨簪子别着。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悬挂的一个用海螺壳和某种黑色小石子串成的古怪饰物,随着他的跑动轻轻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手里紧握着一根头部包着铁箍、充当拐杖也充当武器的硬木棍,浑浊但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沙滩上的林墨,眼神里充满了审视、警惕,以及一种见惯了风浪的沉郁和沧桑。
他们跑到距离林墨十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停住了脚步。
那几只大海鸟被惊动,发出一阵不满的嘶鸣,扑棱着翅膀飞开了一段距离,但依旧在不远处的空中盘旋,显然还不死心。
“阿爷!
不是死人!
他…他还活着!
在动!”
少年阿海指着林墨,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有些变调,“你看他穿得…好生古怪!
破破烂烂的,颜色也怪!
是番鬼吗?”
老者陈老汉没有立刻回答,他眯起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目光像两把刷子,仔仔细细地将林墨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从林墨褴褛却明显不同于麻布的、带有奇特光泽的深蓝色“衣物”,到他手腕上那块造型诡异、布满裂纹的“铁块”(腕表),再到他手臂上嵌着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扭曲碎片,以及那张虽然沾满泥沙和血污、却明显与本地人迥异的、轮廓更深、肤色更白皙的面孔…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强烈的“非我族类”的气息。
“唔…” 陈老汉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
他握紧了手中的硬木棍,向前谨慎地挪了两步,浑浊的目光如同探针,刺向林墨的眼睛。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闽南腔调:“喂!
后生仔?
你是乜谁?
从哪里漂来的?
讲句话!”
那陌生的语言像一串毫无意义的音节砸进林墨的耳朵。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嘶哑气音。
喉咙剧痛,像被砂纸反复摩擦,根本无法组织起任何有效的语言。
他只能用尽力气,抬起那只相对完好的右手,极其微弱地摆了摆,眼神里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痛苦、茫然和求助。
这个动作似乎让陈老汉的戒备稍微松动了一丝丝。
他看到了林墨眼中纯粹的生理痛苦和虚弱,那不是一个凶徒该有的眼神。
他又仔细看了看林墨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和严重变形的左臂,判断出这绝非作伪。
“阿海,” 陈老汉没回头,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去,看看滩头那边,老李头家那条破舢板旁边,有块半旧的破草席,够大,拖过来!”
“草席?
阿爷!
真要…” 阿海有些迟疑,又瞥了一眼林墨身上那些古怪的“布料”和金属片,尤其是那扭曲嵌入皮肉的碎片,眼神里既有同情也有畏惧。
“叫你去就去!”
陈老汉语气加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是不是番鬼,是不是麻烦,也得先把他从阎王爷手里拽回来再说!
再磨蹭,海鹞子(指那些大海鸟)就要下来啄他眼珠子了!”
阿海被爷爷最后一句话吓得一激灵,再不敢多问,应了一声“是,阿爷!”
,立刻转身,撒开脚丫子朝着滩头堆放杂物的地方跑去,草鞋在湿沙上踩出一溜脚印。
陈老汉又向前靠近了两步,在距离林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他没有贸然触碰林墨,只是用包铁的木棍小心翼翼地拨弄了一下林墨身边被海水冲上来的一块残骸——那似乎是某种高强度聚合物外壳的碎片,表面有着奇特的蜂窝状结构,在灰暗的光线下泛着不自然的幽光。
棍子敲上去发出一种沉闷而非木非石的声响。
老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中疑虑更深。
这绝不是他认识的任何船上的东西。
他蹲下身,目光再次落到林墨脸上,放缓了语速,一字一顿地,试图用更简单的方式沟通,甚至夹杂了一些在港口听来的、腔调古怪的词语:“你…名字?
林…墨?”
他重复着刚才听到林墨昏迷中无意识念叨的两个音节。
“受伤…很重…我们…帮你…”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林墨,做了个“抬”的手势。
这一次,林墨听懂了几个极其简单的词汇碎片和那个手势。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获救希望和无法沟通的酸涩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强撑的意志。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身体深处那勉强维持的力气瞬间被抽空。
他努力想对眼前这个面容沧桑、眼神复杂的老者表达一丝感激,嘴唇蠕动了一下,却连一个简单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沉重的黑暗如同幕布般再次落下,将他残存的意识彻底吞没。
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瞬,他模糊的视野边缘,似乎瞥见少年阿海拖着一张巨大的、边缘磨损的陈旧草席,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奋力朝这边跑来。
冰冷刺骨的感觉退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迟钝的、沉重的麻木,以及无处不在、深入骨髓的酸痛。
胸腔里那股火烧火燎的灼痛感依然存在,但似乎被某种更温和的暖意包裹着,不再那么尖锐地撕扯神经。
意识像沉在浑浊水底的鹅卵石,被一股微弱但持续的力量缓慢地向上托举。
林墨的眼皮颤动着,仿佛有千斤重,最终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首先感受到的是光线。
不再是海边那种灰暗压抑的天光,而是一种昏暗的、带着暖色调的朦胧光亮。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味道:浓重的、带着烟火气的鱼腥味是主调,其中混杂着海藻的咸涩、潮湿木头和泥土的气息、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艾草燃烧后的苦涩烟味。
这些味道顽固地钻入鼻腔,取代了记忆中海水的咸腥和金属的冰冷。
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其低矮的屋顶。
支撑屋顶的不是钢筋水泥,而是几根粗大但弯曲的原木,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深褐色且泛着油光的茅草。
茅草编织得紧密,但依然能看到一些细小的缝隙,丝丝缕缕的灰色烟雾正从那里缓慢地逸散出去,融入昏暗的光线中。
他躺在一张硬邦邦的“床”上。
身下垫着的似乎是厚厚的、晒干的某种海草或芦苇,外面包裹着一层粗糙的、纹理明显的深褐色麻布。
这“床垫”硌得他骨头生疼,而且散发着一股陈年积累的、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汗味、海腥味、尘土味。
身上盖着的,是另一块同样粗糙厚重、打着几块深色补丁的麻布。
麻布摩擦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褴褛的制服下,不少地方都露出来了),带来一种干涩的、微微刺痒的触感,与他习惯的柔软织物天差地别。
他转动僵硬的脖子,观察着这个狭窄的空间。
泥土夯实的墙壁坑洼不平,颜色深一块浅一块。
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看不清具体是什么的渔具杂物,影影绰绰。
屋子中央的地面上,挖着一个浅浅的土坑,里面堆积着暗红色的余烬,几缕青烟正从灰烬中袅袅升起,带来微弱的热量和呛人的烟味。
正是这堆小小的火塘,驱散了部分海边的湿冷,也是那艾草苦涩味的来源。
一个用粗陶烧制的、边缘有缺口的黑色小碗,就放在火塘边温热的灰烬里,碗口还微微冒着一点热气。
低矮的木门紧闭着,但能听到外面传来隐约的海浪声,以及风吹过什么东西发出的呜咽声。
这里…就是那个老渔民的家?
一个真实的、贫瘠的、属于十七世纪明朝东南沿海渔民的栖身之所。
每一处细节——那低矮的茅草顶、夯土的墙壁、简陋的火塘、粗糙的麻布、浓重的鱼腥和烟火气——都在无声地、残酷地向他宣告着时代的鸿沟。
他不再是那个拥有独立实验室、能调用超级计算机模拟流体数据的顶尖工程师林墨。
在这个世界,他只是一个身无分文、言语不通、身负重伤、穿着“奇装异服”的“海难遗民”,一个需要靠陌生渔民施舍才能暂时苟延残喘的累赘。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茫然和孤立无援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身体上的些许暖意。
他下意识地想抬起左手去触碰那块变形的腕表——那个与过去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然而,手臂刚一移动,左臂上那深嵌着金属碎片的地方,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这剧痛如此猛烈,让他眼前一黑,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呃…!”
这声闷哼在寂静的小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吱呀”一声,那扇低矮的木门被从外面推开了一条缝。
少年阿海那张精瘦的、带着警惕和好奇的脸探了进来。
看到林墨睁开了眼睛,他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即扭头朝屋外喊道:“阿爷!
阿爷!
那个怪人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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