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古庙伴一生

一、雨夜荒山云是铅块。山是兽脊。天光被挤成一道惨白的缝。风从谷底钻出，

带着刺骨的湿，卷起枯叶尘土，呜咽盘旋，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号。陆昭在泥泞的山道上跋涉。

靛青道袍的下摆早已看不出本色，泥浆裹着他的腿，像两道沉重的枷。每一次抬脚，

都像拔出一截深埋的根。他是奉师命来的，来超度这片荒山野岭中徘徊的亡魂。

腰间的罗盘在嗡鸣，指针死死钉向一个地方——死气怨气最浓的山坳。一个地图上模糊的点，

一个被遗忘的名字：葛家庄。残阳的最后一点余烬，被汹涌的乌云彻底吞噬。黑暗如墨泼下。

陆昭点燃了牛角风灯。昏黄的光晕，只够照亮脚下几步泥泞。湿气浓重，

混杂着泥土的腥和陈腐的朽。就在他疑心罗盘已被怨气搅乱时，前方的黑暗里，

突兀地刺出一角翘起的飞檐轮廓。二、古庙青灯一座庙。孤零零地戳在荒村的断壁残垣中，

像一具被遗弃的巨兽骸骨。残破的瓦当歪斜着，随时可能坠落。门早已朽烂，

只剩下一个空洞的黑口，无声地吞噬着风灯那点可怜的光。陆昭深吸一口刺鼻的冷气，抬步，

迈过那道早已不存在的门槛。庙里，比外面更黑。更冷。风灯的光晕，驱散身前尺许的黑暗，

照亮脚下厚厚的积尘。腐朽的梁木和蛛网在微光里投下扭曲的怪影。

浓烈的霉味混合着腐败的酸气，顽固地钻进鼻腔。陆昭抬灯，光晕扫向神台。

他的动作骤然凝固。神台之上，空无一物。唯有一盏灯。一盏形制古朴的青铜灯盏。

灯盘不大，灯柱纤细，布满岁月侵蚀的斑驳绿锈。灯盘里，空空如也，没有一丝油迹。忽然，

一簇幽绿色的火苗，在灯盘中央，无声燃起。陆昭猛地后退，指尖夹着一张净秽符，

口中默诵真言，符纸“噗”地一声燃起淡金色的火焰。青灯异常稳定。

没有寻常灯焰的跳动摇曳，像一块凝固的、散发着阴冷光芒的碧玉。幽绿的光晕扩散开来，

并不明亮，却清晰地勾勒出神台后面高大墙壁的轮廓。无妖气。陆昭很是好奇。

借着这诡异的青光，陆昭的目光，凝固在斑驳脱落的墙皮上。不是剥落。是名字。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名字！爬满了整面巨墙。

每一个名字都用深褐色、干涸凝固的颜料书写，笔画扭曲，透出深入骨髓的怨毒与绝望。

成百上千的名字拥挤着，如同无数冰冷的眼睛，在幽绿的灯光下，死死盯住闯入者。

一股寒气自尾椎骨窜起。陆昭手中的风灯火焰，在幽绿光芒的映照下，变得微弱暗淡，

瑟瑟发抖。亡灵录！墙上每个名字都代表一个惨死的亡者，

每个名字都是由亡者的滔天怨气和刻骨恨意凝聚而成。陆昭强压心头的悸动，

盘膝坐于冰冷积尘的地面，正对青灯与姓名巨墙。他定神，

从怀中取出一卷素白的《度亡经》。展开经卷，

目光落在墙上一个不起眼角落的名字：葛老栓。他闭眼，排除杂念，

低声诵念起古老的超度经文。音节清晰沉稳，带着道门清净的韵律，试图穿透百年怨障。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

四生沾恩……”三、残影诡笑诵经声在死寂的古庙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上，

激起微弱的回响。陆昭的心神渐渐进入慈悲意境。当念诵至“葛老栓”最后一字时，

一股微弱灵力突兀地自丹田悄然逸出，稍纵即逝。陆昭心中微动，抬眼望去。墙上，

“葛老栓”三个深褐色的字迹，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抹擦，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消失，

露出了灰败的底色。然而，就在名字消失的刹那！神台上的青灯，毫无征兆地猛地一跳！

幽绿的火焰如同注入了新的活力，骤然向上窜起！寸许的火苗瞬间暴涨三寸！光芒大盛，

整座古庙被映照得一片惨绿，墙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像在绿光下扭曲蠕动。

一股比之前更阴冷、更毛骨悚然的气息随着灯焰的暴涨，扩散开来。更让陆昭头皮炸裂的是，

在骤然明亮的幽绿光晕边缘，被拉长的浓重阴影深处，清晰地传来一声窃笑！

“嘿嘿……”笑声轻飘尖细，带着难言的恶毒与满足，似从九幽地狱的缝隙钻出，

贴着耳根响起。诵经声戛然而止。陆昭猛地起身，手按腰间桃木剑柄，

双目如电扫向阴影角落。那里，只有摇曳的怪影。灯焰高高窜动，

幽绿的光芒照映着墙上名字的空缺，也照映着陆昭苍白的脸。而那声窃笑，如同冰冷的毒蛇，

缠绕着他的心神。逃逸的灵力，暴涨的灯焰，诡异的笑声……超度，没有得往生。

陆昭心脏狂跳。他不敢再念第二个名字。四、白骨画皮陆昭的目光最终落在神台右方。

青灯照落的幽影被拉得很长，在那更远的墙角诡异地隆起，仿佛一堆破布，

或者一个人……陆昭提起风灯，屏息靠近。昏黄的光晕缓缓照出一大块破布。褪色的朱红，

残存的银线，还有厚积的尘埃在褶皱里浮沉，这是曾经神像前的垂幔。幔布隆起，褶皱弯曲，

分明是一个人形。陆昭一手持灯，一手拔出桃木剑。火焰跳动，无声无息。

陆昭用桃木剑轻轻挑起幔布，幔布瞬间化为齑粉。

一股积存了百年的阴寒气息混合着腐朽霉味，喷涌而出。陆昭掩面后退，齑粉随味消散，

化于无形。一个人显露出来。陆昭的心猛地一沉。那是一个女子。仰卧在地上，

穿着一身难辨颜色的衣裙。最让陆昭感到彻骨冰寒的，是她的脸。不是腐烂的脸。

那张脸在风灯光晕下，呈现近乎诡异的“完美”。肌肤细腻白皙，五官精致如画中仙子，

长睫覆盖着眼睑，唇瓣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淡血色。不像埋藏多年的尸体，

倒似刚刚入睡的绝色美人。正是这违背常理的“栩栩如生”，在幽暗的古庙，

比任何腐尸都更令人毛骨悚然。陆昭的目光下移。瞳孔骤然收缩。女子纤细的脖颈处，

衣襟领口微敞。灯光下，陆昭看到领口之下——森然白骨！细腻的肌肤在领口边缘戛然而止，

露出底下灰白的骨骼！陆昭强忍惊骇，用桃木剑极其小心地拨开女子肩部的衣料。

眼前的景象让他胃里翻江倒海。衣料之下，不是血肉之躯！支撑这完美人形的，

是一具完整的灰白骷髅骨架！这致美的容颜，那细腻的肌肤，

只是一层精心描绘、覆盖骨架的……画皮！如同一个精美而恐怖的人偶。更令人心悸的是，

白骨之上缠绕着一根根细细的暗红丝线！红线色泽深沉，如干涸的血管，

上面用更深的墨色绘制着密密麻麻、扭曲如虫豸的符文！

每个符文都透着极致的怨毒与禁锢之力。陆昭的目光盯在女子颈骨缠绕的红线符文上，

那符文的笔触走势，竟与道门典籍中古老阴毒的“锁魂定魄”禁术惊人的相似。

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锁住的，不只是枯骨。

“白骨画皮……红线锁魂……”陆昭喃喃自语，声音在古庙悠悠回响。这白骨女尸，

与诡异青灯，和墙上那数百个名字，究竟有何关联？就在这时，

强烈的眩晕感毫无征兆地袭来。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扭曲，陆昭如坠漩涡。风灯的光芒熄灭，

四周陷入粘稠窒息的黑暗。五、血墨画像陆昭猛地睁开眼。不在黑暗的古庙。

他置身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窗外夜色沉沉，屋内一盏孤灯，光线昏黄摇曳。

一个女子背对着他，坐在宽大的画案前。衣裙素净，身形纤细，长发如瀑披散，遮住了面容。

她似乎在作画，笔尖在宣纸上飞快游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声音很快变调。

压抑破碎的呜咽从女子处传来，她的肩膀剧烈颤抖。不再是作画声，而是哭泣。

深入骨髓、带着无尽绝望、怨恨的悲泣。陆昭下意识地想靠近她，看清她的脸，

看清她在画什么。双脚却如被钉在原地，无法挪动分毫。女子哭泣着，

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忽然，她猛地抬起执笔的右手，狠狠咬向手腕！

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衣袖，也染红了画笔的笔毫。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沾满自己鲜血的笔毫，毫不犹豫地再次落向宣纸！血珠滴落宣纸，晕染开触目惊心的红。

女子疯狂绝望地画着，笔走龙蛇，带着歇斯底里的宣泄。陆昭心脏狂跳，

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拼命挣扎，试图看清被鲜血涂抹的宣纸。终于，女子的动作渐慢，

肩膀的颤抖平息，只剩下令人心碎的哽咽。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头，似要回头。

就在她即将转来的瞬间！陆昭的视线猛地被拉近，如同被无形之手按住头颅，钉在了宣纸上。

宣纸上，血痕与墨迹交织。血走龙蛇，女子用鲜血涂抹的，竟是白骨红线上的符文。

墨色尤新，画中的人像轮廓已然清晰。一个面容儒雅清俊的中年男子。那眉眼，

那鼻梁……那落款……突然，绿光一闪。宣纸上的人像赫然变成陆昭自己！画中的“陆昭”，

满脸鲜血，眼神空洞，嘴角微微勾起。那笑容，似在无声地嘲笑画外人。

六、玉娘之名“啊——”陆昭猛地从冰冷的地面弹起，心脏似要冲破胸膛。风灯已经熄灭。

神台上的青灯依旧吐着阴冷的幽绿，灯焰似乎比之前更加凝实，跳跃着，

无声地嘲笑他的徒劳。陆昭粗重的喘息声在古庙中回荡。冷汗浸透内衫，紧贴冰冷的皮肤，

寒意刺骨。右手腕骨处传来清晰的灼痛，如同被毒蛇噬咬。他捂住手腕，

女子鲜血画像的恐吓，真实如烙印。梦魇中画纸上的自己，血墨勾勒的脸，空洞诡异的眼，

此刻仿佛就在黑暗中凝视。古庙腐朽的气息，混合着梦中女子的悲泣，几乎将他溺毙。

“白骨画皮……红线锁魂……血墨画像……”陆昭喘息着，每个词都如同冰锥刺入脑海。

古庙青灯、墙上名字、白骨女尸、梦中血画……碎片翻腾，却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图景。

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姓名是关键！回到神台前。那盏灯……那面墙……答案就在这里。

陆昭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写满名字的墙壁。昨夜超度后，葛老栓的名字确已不见，

那片墙壁空着。然而，就在空白的边缘，一个极其细微的变化攫住了他的目光。

紧挨葛老栓名字消失位置的下方，一个原本被其他名字掩盖大半的姓名，

此刻清晰地显露出来——葛玉娘。这名字如同明亮的闪电劈入陆昭混乱的脑海。葛玉娘。

他见过。就在梦魇中画纸上。那落款处，笔触温柔，小楷娟秀：徐长青赠吾妻玉娘。

七、因果倒映陆昭需要力量。需要穿透百年迷雾、直抵真相核心的力量！他伸手入怀，

摸到冰冷坚硬、层层符箓包裹的因果镜。临行前师父郑重交付的法宝，可窥因果，可查业障，

非生死关头不可轻用。他毫不犹豫地扯开符箓包裹。

一面巴掌大小、边缘缠绕古朴云雷纹的青铜古镜出现在手中。镜面并非澄澈，

而是呈现混沌暗金之色，似蕴含流动的漩涡。镜身入手冰凉，苍茫古老的气息弥漫开来，

暂时压过了庙内青灯的幽绿寒意。陆昭盘膝坐下，将因果镜平托掌心，

正对神台上幽绿的青灯。他闭眼，灵台识海竭力排除血墨画像带来的惊悸，

口中念诵驱动宝镜的秘咒。每个音节都艰涩沉重，如同撬动千钧巨石。

丹田内的灵力被疯狂抽取，源源不断地注入掌中古镜。随着灵力注入，冰冷的镜身微微震颤，

发出低沉的嗡鸣。镜面混沌的暗金漩涡像被投入石子，剧烈波动，旋转起来。

嗡鸣声越来越响，最终汇成一声清越的龙吟。镜中混沌金光骤然爆发，化作一道凝练的光束，

如同实质的金色利剑，猛然刺向神台上幽幽燃烧的青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