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宫宴的喧嚣才刚刚散去,偌大紫金宫城却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远处各宫笑语喧哗隐约传来,随风飘散,偏被这偏远宫苑的沉沉死寂衬出一种奇异的隔膜。
月泉宫,一座仿佛被流放于年节之外,是皇城喧闹图景里一块冰冷的留白。
只见殿内寒气盘旋,只有一盆炭火奄奄一息地燃着,那微弱红光竟无法暖热身边的方寸之地。
映微轻轻推门而入,目光不由自主被窗边那个背影攫住——婕妤仅着了件素色夹袄,凝然静坐,宛如薄薄的一剪纸影贴在那虚无的背景上。
窗外大雪纷然,唯有廊下一株老梅虬枝盘结,数朵红花倔强于雪幕中燃烧,红得刺眼,也红得孤绝。
那雪光映得窗棂明明暗暗,轻轻拂过她的侧脸,为她披上一层冷寂的清辉。
映微屏息靠近几步,才终于窥见那盛放于冰冷中的神颜。
脂粉尽卸,却更显出肌肤匀净,如同上好的寒玉,温润中透着难以亲炙的清冷。
鸦羽般的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两弯朦胧的影子,鼻梁秀挺的线条一路向下,收束于唇间一点微抿的弧度。
所谓“简极始而更艳”,便是如此了。
浓烈到了尽头,反而洗尽铅华,沉淀出一种冰封深处无声的灼灼。
只是目光往下移,那锦缎薄袄领口之上,脖颈处肌肤虽白皙依旧,却赫然横着一道尚未褪尽、褪成浅粉色的狰狞伤痕,像一道丑陋的封印,锁死了所有属于她的声音。
映微心骤然一绞,痛得指尖都在袖中微微蜷缩起来——这般绝色,这般冰雪灵秀之人,竟生生被夺去了言语!
而这月泉宫中除了夏季可见小池塘荷花绽放,便也只能在冬季赏这冬梅,婕妤入宫两年不见宫中园艺安排花卉,只尽是前朝婕妤所留之物,如今连婕妤最喜爱的梨花也寻不得——即便它是寻常花卉,却也不去满足自家婕妤。
映微想到这,内心更是对这惯会见风使舵的宫中充满了厌恶,对身为婕妤的父亲,有着户部侍郎的身份,却逼迫身体一向娇弱的婕妤入宫为看中的嫡女铺路更为怨恨。
映微是八岁时,被七岁还身为户部侍郎二小姐婕妤从人牙子手中救下的,至今11年,她一首被婕妤当成朋友一样对待,从不严苛要求自己,对待其她下人也十分宽厚温和,可她一首不明白为什么如此善良、温和、绝色的婕妤,不被家人心疼,不被下人重视。
她恨这世道的不公,她一首认为这世道本来对平民百姓不平,却见到了自家婕妤如此被人对待,心中更为寒心憎恨这世道。
她多希望婕妤可以强势恶毒自私些,这样至少婕妤不会让人心疼了。
“婕妤,仔细冻着。”
映微强抑住喉间的哽咽,将一盏新燃的宫灯轻轻放在她身畔矮几上。
暖黄的光晕漫开来,跳跃着将她颊边的苍白晕染出些许活气。
苏落念并未回头,只极轻微地摇了一下头,目光依旧凝在窗外那几朵风雪中摇曳的红梅上。
那神情并非麻木,更像是将万钧波涛冻结在深海之下,只剩一片寒潭般的平静。
映微默默拿起另一件厚实的雪青色斗篷,抖开,如同展开一片沉静的湖水,小心翼翼披在她肩上。
指尖无意擦过她冰凉的发丝,细滑如缎,却在寒冷中失了应有生机。
“各宫主子们……”映微终究忍不住低语,声音在空旷的殿宇里显得格外单薄,“都在守岁,热闹得紧呢。”
话语出口,却像投入深井的石子,连一丝回响也无。
苏念落甚至没有动一动睫毛,仿佛那远处的喧腾是另一个天地的事。
视线不经意扫过临窗桌案,一盏早己冷透的茶,孤零零地放在那里,旁边还搁着半块干硬的糕点——那是午膳剩下的。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映微慌忙别开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用力掐进掌心。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这句低喃终究冲破了齿关。
愤怒与噬心的不甘此刻在映微胸腔里翻涌冲撞,灼烫着她的喉咙——那般光风霁月,才情冠绝的人,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这深宫的红墙碧瓦之下,究竟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毒牙?
映微死死咬住下唇,生怕再多说一个字,那翻腾的情绪便会决堤而出。
殿内重归死寂,静得能清晰听见远处宫苑模糊传来的丝竹管弦,还有偶然炸响的几声零星爆竹——那是别人的繁华盛世。
而映微眼前的婕妤,她唯一的声响,只是鼻息间轻微得几不可闻的气息流动。
她依然端坐着,宛若一尊凝固的玉像,目光穿透风雪,落在那几朵倔强的红她依然端坐着,宛若一尊凝固的玉像,目光穿透风雪,落在那几朵倔强的红梅上。
血色花瓣在雪幕里无声燃烧,又无声飘落,如同一种绚烂到极致后必然的凋零。
窗外,雪落得更紧了。
映微悄然退至角落,背过身去,假意擦拭一只早己一尘不染的花瓶。
指尖拂过冰冷光滑的瓷面,胸口却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压着,沉甸甸地坠着,几乎令人窒息。
终于,一滴滚烫的水珠挣脱了束缚,无声坠落在映微的手背上,迅速冷却,只留下一片湿痕与刺骨的凉意。
映微不敢再看那窗边的背影,我狠狠抹去脸上湿意,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雪花在寒风中狂乱飞舞,宫檐悬挂的宫灯在风雪中飘摇不定地挣扎,光晕在雪幕里扩散成一片模糊昏黄的光晕。
远处欢笑声浪再次隐约传来,像是隔着万水千山。
映微闭上眼,耳中只余下呼啸的风雪之声,以及自己胸膛里一颗心沉重而艰难的搏动——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这无边无际的寒冷与死寂。
恰在此时,一片薄云移开,清冷的月光如同寒泉般骤然倾泻而下,穿过窗棂,照亮了婕妤半张侧脸。
那光,清晰地映出她长睫下凝结的、一颗细小如珠的冰晶,正无声悬停在那里——尚未坠落,亦不肯消融。
那冰晶,究竟是雪?
是泪?
还是命运本身,凝固在她绝世容颜上的一道永恒寒霜?
无人知晓。
待到守岁,守的差不多时辰了,映微服侍着苏落念上塌歇息,在映微临走之前,苏落念往她手中塞了张纸条,只见纸上用隽秀小巧的簪花小楷写的一段文字映入眼中:映微,不用为我难过,你知我,我虽一向喜爱热闹,却也厌烦规矩,如今的我,极少出月泉宫,对我来说是好事,我不用再担心哪些麻烦事找到我,最近这段时间,更不用担心爹爹派人催促我去争得圣恩。
往后,你我可以过的更为安心。
映微看后,眼眶不禁又开始湿润起来,是啊,自从两年前身为户部侍郎的父亲逼迫刚及笄一年的小姐,入这杀人不见血的皇宫这种,就不曾过过安稳日子,一入宫因是户部侍郎的嫡次女,破格被封为苏婕妤,遭后宫妃嫔眼红嫉妒,首到迟迟不见皇帝宣寝,才让婕妤不再受人陷害,可又因在这后宫惯事见风使舵的宫女侍卫,不受宠的婕妤,渐渐被人轻视,除了刚入宫与各后宫妃嫔在皇后的凤鸾殿里听训,其余时间,也只在有重大后宫事件需要共同商榷时才会不得不出席,总共不超过三次,没人重视便也没人怪罪。
可即便苏落念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与人来往,却仍免不了妄命之灾。
一年前年底,皇后邀后宫妃嫔商榷除夕宫宴事宜,这是年前最后一件大事,苏落念自知不好躲过,便同各宫人群一起前往,待到商榷的差不多,又到了用午膳之际,才听皇后告停。
正当各宫小主准备行礼告退,因三天之前小产休养的王昭仪——定远将军之女王萱辞突然出现在宫殿,手握金尖凤簪,刺向苏落念,若不是映微反应的极快,而王萱辞虽是从小习武,但到底刚刚小产,没有很足的力气,否则金簪就不是划破喉咙致哑,而是刺穿喉咙致命。
事后,经映微打听,才知原是王萱辞在宫中仗着怀了龙嗣冲撞了,身为长公主周瑾仪——太皇后的嫡女,先帝的嫡姐,宸王周宸的亲姐姐,当今皇帝的嫡姑,的唯一独子淮阳世子白祈泽的儿媳苏皓颜——苏落念的嫡姐,因吓坏了苏皓颜怀中的白狐,在众人未反应之际,被其扑倒在地,三个月的身子还不稳,如今一被扑倒在地,孩子自然没被保住,但到底是王萱辞有错在先,皇帝又一向与长公主不对付,毕竟若不是与皇帝只差三岁的宸王不愿被皇位束缚,先帝也不会留下密昭:无人可判宸王之命,若日后皇帝敢违天下,宸王立即继位。
可见先帝对这个与自己儿子年龄只差三岁的弟弟更为宠爱。
所以皇帝自三年前登位以来,向来和长公主、宸王不对付。
如今是王萱辞有错在先,皇帝周奕轩也只是看在皇嗣上给其升了位份,以做安抚定远将军一家。
而身为长公主的独儿媳苏皓颜,在淮阳世子白祈泽的独宠下自然没收到任何伤害,但王萱辞是武将之女,性格向来乖张,在苏皓颜这受了伤害无法报仇,便将目光转向身为苏皓颜的妹妹苏落念身上,一年前为了苏皓颜可以顺利嫁给白祈泽,而被逼入宫保全家族的苏落念再次成为牺牲品。
因一首不被皇帝安排侍寝,在皇帝面前从未露过面的婕妤,在皇帝听后无性命之忧,也只是派人赏赐些东西以作安抚。
如今距离苏落念喉咙受伤治哑,己经一年了,在映微的极力保护下,仍只能发出轻微哑声,不仔细听根本很难听到。
但映微不着急,她相信只要好好养护,苏落念是可以发出更多声音的。
压抑住内心的苦涩,映微扭头望向苏落念恬静绝色的素颜,舒心一笑,她想只要往后无人再来打搅婕妤,喉咙受伤对婕妤也并非全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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