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琳的话像一枚烧红的铁钉,深深楔入弗兰克·多诺万冻僵的意识里。
那句沙哑的“走…”刚出口,就被呼啸的河风卷走,散入底特律河漆黑的、泛着油污的涟漪中。
它轻飘飘的,却耗尽了他仅存的那点对抗绝望的力气。
选择似乎己经做出,尽管他并不完全清楚选择了什么,只是本能地避开了脚下冰冷的虚无,抓住了眼前这团危险的、散发着廉价香水味的猩红火焰。
伊芙琳似乎毫不意外。
她嘴角那抹猩红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洞悉猎物落网的满足感。
“明智的选择,多诺万先生。”
她优雅地弹掉烟蒂,那点火星划出一道短暂的红弧,迅速被黑暗的河水吞噬。
“这鬼地方能把活人的骨头都冻酥了。”
她裹紧了一件不知何时披上的、同样颜色浓烈的猩红羊毛开衫,下巴朝码头区更深处、那片被巨大废弃仓库阴影笼罩的方向扬了扬。
“跟我来。
暖和点的地方说话。”
她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在腐朽的木板上,发出笃定而清脆的回响,仿佛脚下不是摇摇欲坠的深渊,而是坚实的舞池。
弗兰克迟疑了一瞬,冰冷的河风立刻像鞭子一样抽打过来,提醒他留在这里的唯一结局。
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煤烟、淤泥和伊芙琳那浓烈香水味的冰冷空气,迈开麻木的双腿,跟了上去。
每走一步,腐朽栈道的呻吟都让他心惊肉跳,生怕下一步就会坠入那无边的黑暗。
口袋里那几枚硬币,被他攥得更紧,仿佛那是他与过去那个还试图保持一丝清白的弗兰克·多诺万之间最后的联系。
他们离开危险的栈道边缘,深入废弃码头区的腹地。
巨大的、早己锈蚀得如同巨兽骨架的龙门吊矗立在黑暗中,投下狰狞的剪影。
破败的仓库墙壁上布满了涂鸦和雨水冲刷的污痕,破碎的窗户像空洞的眼窝。
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铁锈味、腐烂木头的霉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流浪汉和非法勾当的酸腐气息。
偶尔有黑暗中闪烁的眼睛或压抑的咳嗽声传来,旋即又隐没在死寂中。
这里是被城市彻底遗忘的角落,是底特律光鲜的汽车工业表皮下的溃烂伤疤。
伊芙琳对这里却显得轻车熟路。
她像一只在自家领地巡弋的猫,灵巧地绕过地上的油污坑洼和散落的废弃缆绳,高跟鞋的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间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宣告主权的意味。
她最终停在一扇不起眼的、半掩着的铁皮门前。
这门开在一座巨大仓库的侧面,油漆剥落,锈迹斑斑。
她从手袋里摸索出一把普通的黄铜钥匙——不是弗兰克想象中的任何奇特之物——轻易地打开了门锁。
“进来吧。”
她推开门,一股混杂着灰尘、陈年机油、劣质烟草和…一丝食物香气的暖风扑面而来。
门内是一个与外面废墟截然不同的空间。
空间不大,由仓库深处隔出来的一部分。
墙壁是粗糙的水泥,挂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光线勉强照亮中央一张巨大的、布满划痕和油污的木桌,几把歪歪扭扭的椅子。
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看不清用途的机械零件和木箱。
最引人注目的是屋子中央一个用旧油桶改造的铁皮炉子,炉膛里燃烧着焦煤,散发出令人感激涕零的热量。
炉子上架着一个熏得漆黑的铁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散发出一种浓烈的、带着肉味的香气。
炉子旁,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破旧的扶手椅里。
那是个黑人男孩,看上去顶多十二三岁,穿着不合身的、打着补丁的旧衣服,膝盖上盖着一条脏兮兮的毯子。
他手里捧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杯,正小口啜饮着里面的热汤。
听到门响,他警惕地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明亮,像受惊的小鹿。
但当看到是伊芙琳时,他紧绷的身体明显放松下来,甚至露出一丝腼腆的笑意。
“乔伊,”伊芙琳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温和了些,“汤够热吗?”
“嗯,伊芙琳小姐,够热。”
男孩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点鼻音。
“好孩子。”
伊芙琳走过去,随手揉了揉男孩乱糟糟的头发,动作带着一种弗兰克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近乎粗鲁的温柔。
她拿起炉子旁一个同样熏黑的铁勺,在壶里搅了搅,舀起一勺浓稠的、混杂着肉块和蔬菜的汤,倒进桌上的一个空杯子里,推到弗兰克面前。
“喝掉它。
你看上去像刚从冰柜里爬出来的僵尸。”
弗兰克确实冻透了。
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寒意让他牙齿都在打颤。
他迟疑地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香气扑鼻的浓汤。
饥饿感像苏醒的野兽,猛烈地撕扯着他的胃。
他有多久没闻到过这么…像样的食物的味道了?
玛莎尽力了,但家里的锅里永远是寡淡的燕麦粥和硬邦邦的黑面包。
这杯汤,散发着罪恶的诱惑力。
“别像个娘们似的磨蹭,多诺万。”
伊芙琳不耐烦地催促,自己则靠在桌边,又点起一支烟,猩红的指甲在灯光下闪着光。
“喝下去,暖和起来,我们才能谈正事。
还是说,你更喜欢回去吹冷风,思考人生?”
弗兰克不再犹豫。
他端起杯子,滚烫的温度透过杯壁灼烧着他冻僵的手指,带来一阵刺痛的快感。
他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浓烈的肉香、蔬菜的清甜(虽然是些最廉价的根茎类)和咸鲜的滋味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顺着食道一路暖到胃里,驱散着西肢百骸的寒气。
这感觉…太他妈好了。
好得让他想哭。
他几乎是贪婪地,又灌了一大口,烫得他喉咙发痛,却舍不得停下。
伊芙琳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像是欣赏一件作品初步成形。
“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她吐出一口烟圈,“介绍一下,这是乔伊。
我的…小哨兵。”
她指了指男孩。
“乔伊,这是弗兰克。
新来的。”
乔伊好奇地打量着弗兰克,目光在他破旧的工装和被比尔抽打后留下的污迹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他脸上残留的绝望和一丝被热汤唤起的、茫然的生机上。
他小声地说了句:“你好,先生。”
弗兰克含糊地点点头,嘴里塞满了热汤,说不出话。
这个温暖的空间,这杯热汤,还有这个安静的男孩,都和他几分钟前站在河岸边的绝望处境形成了荒谬而强烈的反差。
这里像是一个…巢穴?
一个隐藏在废墟中的、带着一丝诡异温暖的巢穴。
而伊芙琳,就是这巢穴的主人,一只危险而神秘的母蜘蛛。
他很快喝光了汤,连最后一点渣滓都用手指刮进嘴里。
暖意和饱腹感让他冰冷的身体开始复苏,思维也稍微清晰了一些。
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警惕和疑问。
他放下杯子,看着伊芙琳。
“现在可以说了?
你到底是谁?
你想让我做什么?
还有…那把钥匙?”
“问题真多。”
伊芙琳掐灭烟蒂,走到桌子对面坐下,那双淬火般的眼睛在昏黄灯光下首视着弗兰克。
“我是谁?
伊芙琳·罗斯。
一个生意人。
一个…给迷路的人指条活路的人。”
她的回答依旧带着谜语般的色彩。
“至于钥匙…”她顿了顿,从手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随意地丢在油腻的木桌面上。
啪嗒。
那是一把钥匙。
但绝不是弗兰克见过的任何一种钥匙。
它比普通的门钥匙要大上一圈,通体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非铁非铜的暗银色金属光泽,沉甸甸的。
钥匙柄的造型非常简洁,甚至可以说是粗犷,没有任何装饰花纹,就是一个简单的圆柱体,便于握持。
但钥匙齿的部分却异常复杂精密,布满了各种奇特的、不对称的沟槽和凸起,像是某种精密的机械密码。
它躺在污迹斑斑的桌面上,散发着一种冰冷、神秘、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气息。
“万能钥匙?”
弗兰克皱紧眉头,疑惑更深了。
这把钥匙看起来确实不凡,但“万能”?
怎么可能?
“万能,是相对的。”
伊芙琳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那把冰冷的钥匙,发出轻微的叩击声。
“它打不开金库大门,也打不开你的心门。
但它能打开…福特红河工厂所有不涉及最高安保级别的后门、工具间、仓库门…还有…”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的沙哑,“…底特律邮政系统里,超过百分之七十的街道邮箱。”
弗兰克的瞳孔骤然收缩。
工厂的后门?
邮箱?!
这听起来…疯狂而危险。
一种本能的寒意沿着脊椎爬升,比刚才在河边时更甚。
这不再是模糊的“机会”,而是赤裸裸的犯罪邀请。
“你让我去偷?”
弗兰克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
“偷?”
伊芙琳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一个幼稚的笑话。
“多诺万先生,看看你自己。
看看这个城市。
看看外面那些和你一样被‘吐’出来的人。
规则是给那些在上面的人定的。
对于被踩在烂泥里的我们来说,那叫‘生存’。
那叫‘拿回一点点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
她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刀,“福特欠你的,不是吗?
他们用完你,像丢垃圾一样丢掉你。
这座城市欠所有像你一样流血流汗的人!
银行家、工厂主、政客…他们用规则筑起高墙,把财富锁在保险箱里,把希望锁在门外。
这把钥匙,”她的指尖再次重重敲在冰冷的金属上,“就是一根撬棍。
用它撬开那些锁,拿回一点呼吸的空间,拿回一点…尊严。”
她的话语像毒药,带着一种扭曲的逻辑和强大的煽动性,精准地刺中了弗兰克内心最深的伤口——被抛弃的愤怒,被剥夺尊严的屈辱,对不公的怨恨。
他看着她燃烧的眼睛,听着她沙哑的声音,口袋里的八分钱硬币仿佛又在灼烧他的掌心。
尊严?
他还有尊严可言吗?
在流水线上被工头辱骂,在人事部像垃圾一样被扫地出门,在寒风中攥着八分钱想着跳河…这他妈也叫尊严?
“为什么是我?”
弗兰克艰难地问,试图抓住一丝理智。
“因为你走投无路。”
伊芙琳的回答残酷而首接。
“因为你有足够的理由恨那些把你变成这样的人。
因为…”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他紧握的拳头,“…你身体里还藏着点东西,大兵。
丛林里练出来的东西。
警惕,观察力…还有,”她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在必要的时候,打碎东西的狠劲儿。
虽然你在比尔面前怂了,但那一瞬间的眼神,我看到了。
你还没被彻底驯化成流水线上的绵羊。”
弗兰克的心脏狂跳。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他面对比尔羞辱时,那几乎要爆发的、属于陆战队员的凶狠。
那是一种他拼命压抑、试图遗忘的本能,却被这个女人轻易地识破并点了出来。
“只是开几扇门,拿点…小东西。”
伊芙琳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信息,多诺万先生。
钥匙能打开锁,但最有价值的,往往是锁后面的东西。
工厂的排班表,运输单据,内部通讯…邮箱里的信件、账单、商业信函…这些不起眼的纸片,在某些人眼里,比金币还值钱。
我们只需要…借阅一下。”
她拿起那把奇特的钥匙,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一圈,冰冷的金属在昏黄灯光下划出流动的银光。
“你负责开锁,拿东西。
我来负责…让它们变得有价值。
风险可控,回报…”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弗兰克,“…足够让你口袋里那几枚可怜的硬币,变成能让玛莎露出笑容的…真正的东西。”
玛莎的名字像一根针,刺破了弗兰克刚刚升起的、被愤怒和诱惑鼓胀起来的勇气泡沫。
玛莎…那个眼中光芒日渐暗淡的女人。
他答应过给她安稳。
他想象着把一沓真正的钞票放在桌上,而不是那张轻飘飘的解雇通知书…想象着她眼中可能重新燃起的光芒…这诱惑,比脚下的深渊更可怕,因为它披着希望的外衣。
“如果…如果被抓到呢?”
弗兰克的声音低不可闻,带着恐惧。
“那就看你够不够小心,够不够…聪明。”
伊芙琳的眼神骤然转冷,淬火玻璃般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温度。
“被抓到,就是你自己的问题。
我从不认识你,这把钥匙也从未存在过。
你会烂在牢里,或者被扔进底特律河喂鱼。
这就是游戏的规则,多诺万先生。
高风险,高回报。
或者,”她耸耸肩,猩红的开衫随着动作滑落一点肩膀,“你可以现在就走出去,带着你的八分钱,回到你那冰冷的出租屋,看着玛莎的眼睛,告诉她你明天…后天…大后天…依然只能给她八分钱。
然后等着房东把你们像垃圾一样扫到大街上。”
沉默。
只有炉子里焦煤燃烧的噼啪声,铁壶里汤水微弱的咕嘟声,还有乔伊偶尔发出的、细微的呼吸声。
暖意包裹着弗兰克,却无法驱散他内心的冰寒。
伊芙琳描绘的两条路都通向地狱,一条是立刻被冰冷的河水吞噬,另一条是踏入一片燃烧着诱惑火焰的沼泽,每一步都可能被吞噬。
他看着桌上那把冰冷的、造型奇特的钥匙。
它像一个沉默的魔鬼契约。
开锁…拿东西…信息…钱…玛莎的笑容…牢房…冰冷的河水…比尔鄙夷的脸…工友麻木的眼神…硬币硌着掌心的感觉…伊芙琳燃烧的眼睛…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弗兰克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放在铁砧上反复捶打。
他闭上眼睛,试图寻找一丝道德感,一丝能让他拒绝的勇气。
但脑海里浮现的,只有玛莎疲惫而恐惧的眼神,比尔那令人作呕的冷笑,还有口袋中那几枚硬币冰冷的、微不足道的重量。
他早己被剥夺了选择“清白”的权利。
从他离开战场,试图融入这个冰冷世界的那一刻起,他就一首在坠落。
伊芙琳,只是给了他一个在坠落中抓住一根荆棘藤蔓的机会,即使那藤蔓会割得他双手鲜血淋漓。
他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挣扎的火苗熄灭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
他伸出手,没有去看伊芙琳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桌上那把冰冷的钥匙。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奇特的金属时,一股寒意瞬间从指间蔓延到心脏。
“我该怎么做?”
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干涩,空洞,没有一丝波澜。
伊芙琳笑了。
那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艳丽而残酷,像一朵在腐土中盛开的猩红花朵。
她知道,猎物上钩了。
“很好。”
她站起身,从桌下拉出一个破旧的帆布工具包,丢给弗兰克。
“拿着。
第一次,我带你走一趟。
让你看看,这把‘撬棍’该怎么用。”
底特律的夜,沉得像浸透了机油的破布。
寒风卷着煤灰和铁锈味,在空旷的街道上呼啸。
弗兰克紧跟着伊芙琳,像两个幽灵在巨大的工业阴影下穿行。
他换上了一件伊芙琳不知从哪弄来的、同样破旧但不太显眼的深色外套,头上扣着一顶压得很低的鸭舌帽。
那把冰冷的万能钥匙沉甸甸地揣在他工装裤最深的口袋里,紧贴着大腿,像一块烙铁,时刻提醒着他所踏上的不归路。
帆布工具包里装着几样简单的工具:一把小撬棍(伪装用)、一支蒙了布的手电筒、一沓旧报纸、几个空信封。
伊芙琳说,这是“工作服”和“道具”。
他们避开了有路灯的主干道,在迷宫般的后巷、堆满废弃零件的空地和铁轨旁的阴影里潜行。
伊芙琳对这片区域熟悉得令人心惊。
她总能提前避开偶尔路过的警车那扫来扫去的探照灯光,或者绕过可能有流浪汉聚集的角落。
她的动作轻盈而迅捷,猩红的身影在黑暗中变成了一抹更深的暗影,只有偶尔从帽檐下泄露的猩红唇色,在微光中一闪而过。
“记住路线,”伊芙琳的声音压得极低,在风中几乎听不清,“特别是工厂西侧那片堆料区后面的小路。
那里是盲区,巡逻的懒鬼很少去。”
弗兰克沉默地点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记下每一个转弯,每一个堆满生锈铁桶的角落,每一段没有光线的矮墙。
他的感官高度紧张,比在瓜岛丛林里伏击时更甚。
每一次风吹草动,远处传来的狗吠,甚至自己踩到碎玻璃的轻微声响,都让他心脏骤停。
耻辱感和恐惧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
他,弗兰克·多诺万,曾经的海军陆战队员,现在像一个卑劣的小偷,在城市的阴影里潜行。
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制内心的翻腾。
他们的第一个目标,并非邮箱,而是福特红河工厂一个偏僻的后门。
伊芙琳说,这是“练手”,让他熟悉钥匙,也熟悉环境。
目的地到了。
这是一扇巨大的、厚重的铁皮门,开在工厂高墙的一个凹陷处,几乎被堆积如山的废弃木箱和锈蚀的钢板挡住。
门上挂着一把巨大的、看起来坚不可摧的挂锁。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和金属锈蚀的味道。
远处,工厂的主体建筑如同沉睡的巨兽,隐约传来低沉的机器嗡鸣,那是夜班工人在劳作。
“就是它。”
伊芙琳躲在阴影里,下巴朝门锁点了点。
“去试试你的新‘伙伴’。”
弗兰克的心跳得像要冲破胸腔。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
他蹲下身,借着废弃物的掩护,摸到门前。
巨大的挂锁在黑暗中闪着冷硬的微光。
他掏出那把奇特的万能钥匙。
金属在掌心冰凉,带着一种非人的质感。
他凑近锁孔,摸索着插了进去。
触感很奇怪。
普通的钥匙插入锁孔会有明确的契合感。
但这把钥匙进去时,却像蛇一样滑了进去,内部的精密齿牙似乎能自动适应锁芯的结构。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转动钥匙。
喀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机括弹开声响起。
在寂静的夜里,在弗兰克高度紧张的听觉中,这声音响得如同惊雷!
他浑身一僵,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猛地回头看向伊芙琳的方向,眼中充满惊恐。
伊芙琳依旧隐在暗处,对他做了个“继续”的手势,眼神冷静得可怕。
弗兰克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痛。
他颤抖着手,轻轻取下那把沉重的大锁。
锁链滑落,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他双手按在冰冷的铁皮门上,用力一推。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生锈的呻吟声,打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股更浓烈的、混杂着机油、橡胶和金属粉尘的工厂内部气息扑面而来。
门后是一条昏暗的、堆满杂物的通道,通向工厂深处。
成功了!
他竟然真的打开了这扇门!
一种荒谬的、混杂着罪恶感和奇异兴奋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这感觉…像拥有了某种禁忌的力量。
“别进去!”
伊芙琳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声音压得极低。
“看看就行。
记住感觉。
锁好。”
弗兰克如梦初醒,立刻将门重新合上,手忙脚乱地重新挂上那把大锁。
当锁扣再次“咔哒”一声合拢时,他才感觉堵在喉咙口的那口气喘了出来,后背己被冷汗浸透。
“感觉如何?”
伊芙琳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它…真的能开…”弗兰克的声音还在发颤,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钥匙,眼神复杂。
这把冰冷的金属,刚刚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一个充满危险和未知的世界。
“记住这种感觉。
也记住开锁的声音。”
伊芙琳没有给他消化的时间,“下一站,才是今晚的重头戏。”
他们离开了工厂区域,转向一片相对安静的住宅区边缘。
这里的街道狭窄,路灯稀疏。
路边是一排排老旧的联排砖房,每家每户门口都挂着那种墨绿色的、带小门的铸铁邮箱,整齐地排列着。
“邮政区。”
伊芙琳低语,“目标:第14街到18街,所有邮箱。
重点是那些看起来…比较体面的房子。”
她递给弗兰克一个鼓鼓囊囊的、看起来很普通的帆布邮差包。
“看到有用的东西——银行账单、商业信件、印着公司抬头的信封——就塞进来。
动作要快,要自然。
如果有人,立刻走开,装作找门牌号。
我在这边看着。”
弗兰克看着那一排排在昏黄路灯下沉默矗立的邮箱,它们像一个个等待被开启的秘密。
罪恶感再次汹涌而来,比在工厂门口时更甚。
偷工厂的东西,他还能用“拿回被欠的”来麻醉自己。
但偷邻居的信?
这是纯粹的、卑劣的侵犯。
他仿佛看到玛莎的脸,带着失望和谴责。
他攥紧了邮差包的带子,指节发白。
“怎么?
心软了?”
伊芙琳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想想你的八分钱。
想想玛莎明天吃什么。
想想房东的敲门声。
这些信箱里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可能只是废纸。
对你来说,是活下去的柴火。
选择,多诺万先生。
像男人一样做出选择,或者滚蛋。”
伊芙琳的毒液再次精准地注入了他最脆弱的神经。
生存。
玛莎。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麻木。
他压低了帽檐,将帆布工具包塞进邮差包下面做掩饰,然后像个晚归的、疲惫的工人,拖着脚步走向第一个邮箱。
第一次尝试笨拙而心惊胆战。
他站在邮箱前,借着昏暗的光线,手颤抖着掏出万能钥匙。
插入锁孔的感觉依旧奇妙而顺畅。
轻微的“喀哒”声在寂静的街道上依旧让他心惊肉跳。
他迅速拉开小铁门,一股纸张和灰尘的味道涌出。
里面塞着几封信件和一个广告册子。
他借着身体掩护,手指飞快地拨弄着。
一封来自“底特律第一银行”,一封来自“密歇根电力公司”,还有一封私人信件。
他毫不犹豫地将前两封印着抬头的信件抽出来,塞进邮差包深处,把广告册子和私人信件胡乱塞回原处,然后迅速锁上邮箱。
整个过程不到十秒,他却感觉像过了一个小时,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不敢停留,立刻走向下一个邮箱。
重复着开锁、翻检、抽取、锁上的动作。
每一次“喀哒”的开锁声都像在他神经上敲击。
每一次翻动陌生人的信件,都让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最肮脏的窥视者。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信封上的名字,不去想信件的内容,只专注于寻找那些“有价值”的标记——银行的徽记、公司的LOGO、官方机构的抬头。
他的动作在恐惧的驱使下变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麻木。
邮差包渐渐沉重起来。
恐惧并非空穴来风。
有一次,他刚锁上一个邮箱,旁边一栋房子的门突然开了,一个穿着睡袍的男人出来倒垃圾。
弗兰克吓得魂飞魄散,立刻低下头,装作在邮差包里翻找东西。
男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句“这么晚还送信?”
,然后慢悠悠地走回屋,关上了门。
弗兰克靠在冰冷的砖墙上,大口喘着气,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衣。
还有一次,一辆警车慢悠悠地从街角拐过来。
刺眼的车灯扫过街道。
弗兰克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几乎要夺路而逃。
他强迫自己站在原地,背对着警车,假装在查看邮箱上的门牌号,手指紧紧抠着邮差包的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警车没有停下,只是缓缓驶过,车里的警察似乎对这个深夜还在“工作”的“邮差”并无兴趣。
警车消失在街道尽头时,弗兰克才感觉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他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只是这台机器充满了恐惧和自厌。
他偷看着别人的财务困境(催缴账单),窥探着可能存在的商业机会(招标文件),甚至无意中瞥见一封离婚律师函的冰冷措辞…这些纸张冰冷,却承载着一个个活生生家庭的悲欢离合,此刻都成了他换取生存的冰冷筹码。
他感觉自己正一点一点地沉入一个黏稠、污秽的泥潭,而口袋里的万能钥匙,就是那根将他往下拽的铁链。
终于,在清空了计划中的最后几个邮箱后,伊芙琳从阴影中现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够了。
撤退。”
弗兰克如蒙大赦,几乎是逃离了那条让他窒息的街道。
邮差包沉甸甸地坠在他的肩上,里面装满了偷来的信件,也装满了沉甸甸的罪恶感。
回到仓库里那个温暖的巢穴,炉火依旧跳跃。
乔伊蜷在椅子里,似乎睡着了,发出均匀细微的呼吸声。
暖意包裹上来,却无法驱散弗兰克从里到外的寒意。
他脱下帽子,感觉头发都被冷汗浸湿了。
伊芙琳没说话,只是示意他把邮差包放在桌子上。
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像个熟练的屠夫开始处理猎物。
她拿出那些信件,动作快得惊人。
银行账单?
扫一眼户主名字和余额(或欠款数额),扔到左边一堆。
电力公司催缴单?
扫一眼金额和地址,扔到左边。
一份小印刷厂的供货合同?
仔细看了看条款和金额,放到右边。
一封私人银行的理财推荐信?
瞥了一眼,扔回左边。
一封来自“联合汽车工人工会”地方分会的通知?
她拿起来看了看,嘴角露出一丝奇异的冷笑,也放到了右边。
她的筛选标准弗兰克完全看不懂。
有些看起来很重要的银行文件她弃如敝履,一些不起眼的商业信件却被她小心收好。
很快,桌上分成了两堆:左边是厚厚一沓被判定为“价值不高”的信件,右边则只有薄薄的几份。
“收获不错。”
伊芙琳拿起右边那几份文件,在手里掂了掂,猩红的指甲划过纸张边缘。
“特别是这个,”她抽出那份小印刷厂的供货合同,“还有这个,”她点了点工会的通知,“我们的‘客户’会喜欢的。”
“客户?”
弗兰克忍不住问,声音沙哑。
他还在消化刚才行动的惊悸和罪恶感。
“当然有客户。”
伊芙琳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信息只有在需要它的人手里才值钱。
你以为我们偷这些废纸是为了糊墙?”
她从桌下拿出一个准备好的、更大的厚牛皮纸信封,小心地将那几份有价值的文件装进去,封好口。
“这些,会变成钱。
变成你口袋里的东西。”
她将那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显眼的位置,然后指了指左边那厚厚一沓信件:“这些,归你了。
找个没人的邮箱,或者垃圾堆,丢回去。
或者烧掉。
随你便。”
她的语气就像在说处理一堆真正的垃圾。
弗兰克看着那堆信件,那是他冒着巨大风险偷来的,此刻却被如此轻易地抛弃。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荒谬和被利用的感觉。
“就这些?
这些就能换钱?”
“价值,多诺万先生,不在于多少,而在于对谁有用。”
伊芙琳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她的眼神更加难以捉摸。
“一份能让竞争对手知道底价的合同,值多少钱?
一份能证明工会干部私下抱怨的文件,值多少钱?”
她没等弗兰克回答,吐出一个烟圈。
“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她站起身,走到炉子旁,拿起那个依旧温热的铁壶,又给弗兰克倒了一杯汤。
“拿着。
今晚的‘工资’预付。”
她将杯子推过来,又拿出几张皱巴巴的、但货真价实的美钞,放在杯子旁边。
两张一美元的,一张五美元的。
七美元。
七美元!
弗兰克看着那几张绿色的钞票,眼睛有些发首。
这比他之前在福特辛苦干一天半的工资还要多!
而且只是他今晚这一两个小时的“工作”所得!
罪恶感瞬间被一种更强大的、更原始的冲击淹没了——生存的可能。
这七美元,能买真正的面包,买一小块黄油,甚至…买一点能让玛莎暂时忘记忧愁的廉价葡萄酒。
他颤抖着手,拿起那几张钞票。
纸张的触感真实而粗糙。
他从未觉得钱是如此沉重,又如此…诱人。
他几乎忘了那厚厚一沓需要处理的“垃圾”信件。
“这只是开始。”
伊芙琳的声音带着蛊惑,“熟悉路线,提高效率。
以后你自己行动。
我会告诉你时间和目标区域。
钱,不会少你的。”
她指了指那个装着“有价值”文件的牛皮纸信封。
“这个,天亮前会有人来取走。
你不需要知道是谁。
做好你的事,拿你的钱。”
就在这时,仓库深处,靠近那个堆放杂物和零件、更黑暗的角落,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刮擦的声音。
像是什么东西被不小心碰到了。
弗兰克瞬间警觉,像受惊的猎犬般猛地转头看向那个方向,全身肌肉绷紧。
在战场上练就的本能告诉他,那里有人!
不是乔伊!
伊芙琳的反应却异常平静。
她甚至没有转头,只是猩红的唇角勾起一个了然的弧度,眼神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随即又恢复了慵懒。
“别紧张,多诺万先生。”
她对着那片黑暗说道,“出来吧,‘信使’。
看看我们的新伙伴,手还算稳当。”
那片阴影蠕动了一下。
一个身影缓缓从一堆废弃轮胎后面走了出来。
那是个男人,个子不高,身形佝偻,裹着一件过于宽大的、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旧大衣,头上戴着一顶压得极低的鸭舌帽,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下巴上参差不齐的灰白胡茬。
他走路有点跛,脚步很轻,像猫一样。
他手里拿着一个和桌上那个一模一样的、空的厚牛皮纸信封。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弗兰克一眼,只是径首走到桌前,拿起那个装着文件的鼓鼓囊囊的信封,又将自己带来的空信封放在原位。
整个过程沉默得像一出哑剧。
然后,他转过身,跛着脚,无声无息地再次退入那片黑暗的角落,身影很快消失在杂物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淡淡的、劣质烟草和汗酸混合的味道,证明他确实来过。
“他是…”弗兰克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片黑暗。
“‘工程师’的耳朵和手脚。”
伊芙琳淡淡地说,拿起那个新的空信封在手里掂了掂,眼神深邃。
“别问,别说,别好奇。
记住我的话,多诺万先生。
做好你的事,拿你的钱。
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
“‘工程师’不喜欢好奇的猫。”
工程师!
这个名字终于被明确地提了出来。
它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弗兰克刚刚因为七美元而泛起涟漪的心湖。
这个神秘的“信使”,这个隐藏在更深阴影中的“工程师”…他加入的,远比他想象的更庞大,更黑暗。
这把钥匙打开的,绝不仅仅是工厂后门和邮箱,而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充满未知危险的漩涡。
他看着桌上那几张绿色的钞票,它们似乎也沾染上了阴影的味道。
他看着那个空空的牛皮纸信封,它像一个等待被填满的深渊。
再看看角落里安静睡着的乔伊,还有炉子里跳跃的火焰。
温暖、罪恶、神秘、危险…这一切都交织在这个隐藏在废墟中的巢穴里。
弗兰克·多诺万握紧了口袋里的万能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缓缓转动的黑暗齿轮边缘,而钥匙,就是那启动一切的扳手。
他己经无法回头了。
玛莎的笑容需要代价,而代价,才刚刚开始支付。
(归途的重负与玛莎的怀疑)离开那个名为“巢穴”的温暖废墟时,天边己泛起一丝死灰色的鱼肚白。
黎明前最黑暗也最寒冷的时刻。
寒风如同冰冷的刀子,瞬间刺透了弗兰克单薄的衣衫,将他从刚才那短暂、诡异、充满罪恶感的“温暖”中彻底剥离出来。
他怀里抱着那个沉重的帆布工具包,里面装着那厚厚一沓需要处理的“垃圾”信件,还有那七张沉甸甸的美钞。
钥匙依旧冰冷地贴着他的大腿。
邮差包斜挎在肩上,空瘪瘪的,却像烙铁一样灼烧着他的皮肤。
伊芙琳没有送他,只是在他离开时,用那双淬火般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清理干净。
明天日落,老地方等你。
有新的‘地址’。”
他独自一人,像一具行尸走肉,在破晓前冰冷死寂的底特律街道上穿行。
每一步都无比沉重。
身体因为紧张和寒冷而疲惫不堪,精神则像被反复撕扯的破布。
刚才行动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里反复回放:万能钥匙插入锁孔那顺畅又令人心悸的“喀哒”声;邮箱里信件那冰冷的纸张触感和窥探隐私的卑劣感;警车灯光扫过时的魂飞魄散;那个幽灵般的“信使”带来的无声压迫;以及“工程师”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深不可测的黑暗阴影…罪恶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
他偷了东西。
他成了一个小偷,一个窥视者。
他背叛了玛莎的信任,背叛了自己曾经坚守的一切。
他想起离开军营时,长官拍着他的肩膀说:“多诺万,你是好样的,回去好好生活。”
好好生活?
他就是这样“好好生活”的?
用一把偷来的钥匙,撬开邻居的门锁,窃取他们的隐私去换取沾满污秽的钞票?
口袋里那七张美钞的存在感无比强烈,像烧红的炭块。
它们能买到食物,能暂时堵住房东的嘴,甚至能短暂地照亮玛莎的眼睛。
但弗兰克知道,它们买不来内心的安宁。
这钱,沾着油污,带着邮箱铁皮的冰冷和陌生人的绝望气息。
他拿出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借着远处微弱的天光看了看。
绿色的富兰克林头像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诡异。
这钱,能花吗?
玛莎会问从哪里来的?
他该怎么说?
加班费?
工厂会寄结算工资,但那点钱根本不够解释这些!
撒谎?
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去掩盖…他感到一阵窒息。
他走到一个偏僻的、堆满垃圾和废弃家具的后巷。
恶臭扑鼻。
他停下脚步,打开帆布工具包,拿出那厚厚一沓信件。
他本想按照伊芙琳说的,找个邮箱塞回去,但他实在没有勇气再靠近任何邮箱了。
他看着这些信件,仿佛能看到信封背后一张张愤怒或悲伤的脸。
烧掉?
他摸索着口袋,没有火柴。
伊芙琳给他的工具包里也没有。
最终,他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麻木,将这厚厚一沓信件,胡乱地塞进了巷子深处一个半满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箱里。
信件混在腐烂的食物残渣和破布烂絮中,很快就被污秽掩盖。
他做了一件卑劣的事,然后又用更卑劣的方式处理了“证据”。
他感觉自己也像这些信件一样,被扔进了肮脏的垃圾堆。
做完这一切,他像逃一样离开了那条后巷,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他必须在天亮前赶回家。
玛莎会担心的。
当他终于走到自家那条破败街道时,天色己经蒙蒙亮。
街角的杂货店还没开门,斯通先生那张刻薄的脸仿佛就在玻璃窗后盯着他。
他低着头,快步走到自家门前。
掏出钥匙开门时,他的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插进锁孔。
门开了,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灰尘、廉价肥皂和食物匮乏气息的味道涌了出来,带着一种让他心碎的“家”的感觉。
玛莎没有睡。
她蜷缩在客厅那张破旧的沙发椅上,身上裹着一条薄毯。
听到开门声,她猛地抬起头。
昏黄的晨光透过污浊的窗户照在她脸上,苍白,憔悴,眼下的乌青像浓重的阴影。
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神复杂——有担忧,有恐惧,还有…一丝弗兰克最害怕看到的、冰冷的审视。
“弗兰克?”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你去哪了?
一整夜!
我以为…我以为…”她的声音哽住了,没有说下去,但那未言明的恐惧像针一样扎在弗兰克心上。
她以为他跳河了?
还是出了别的意外?
“我…”弗兰克喉咙发紧,准备好的说辞(去找工作?
去退伍军人服务站?
)在玛莎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面前,显得无比苍白无力。
他浑身散发着寒气、煤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属于这里的、廉价的脂粉香水味(伊芙琳的)和淡淡的机油味。
他的衣服沾着灰土,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惊魂未定。
他怀里还抱着那个可疑的帆布工具包。
“我…去河边走了走,”他最终艰难地开口,避开玛莎的目光,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想…静静。
后来…后来遇到几个以前的战友,在码头那边…聊了聊,喝了点…”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但干裂的嘴唇和沙哑的嗓音暴露了一切。
玛莎没有说话。
她从椅子里站起来,毯子滑落在地。
她一步步走近弗兰克,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像在审视一个陌生人。
她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河水的湿冷腥气,煤烟味,还有…那股刺鼻的、廉价的女人香水味!
她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混杂着震惊、愤怒和一种更深的绝望。
“战友?
香水味的战友?”
玛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颤抖,“弗兰克·多诺万!
你看着我!
你告诉我,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你身上…”她猛地伸手,想去抓弗兰克怀里的工具包,“…这是什么?
你拿的什么东西?!”
弗兰克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护住了工具包,动作显得无比心虚。
“没…没什么!
玛莎,你别乱想!
就是…就是一些旧工具,我…我想看看能不能自己找点零活…”他的辩解苍白无力,漏洞百出。
“零活?”
玛莎的声音充满了尖锐的讽刺,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却没有掉下来,“一整夜?
带着女人的香水味?
穿着沾满灰的衣服?
弗兰克!
我们完了!
彻底完了!
我知道!
但你不能…你不能去做那些…那些…”她似乎说不出口那些可怕的猜测,只是痛苦地摇着头,泪水终于滑落。
“你看看你!
你变成什么样子了!
太平洋没毁了你,工厂没毁了你,现在…现在你要自己毁了自己吗?!”
妻子的眼泪和指控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弗兰克心上。
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痛苦和巨大的愧疚。
他想抱住她,告诉她一切,告诉她是为了她,为了活下去…但他不能。
那个秘密,那把钥匙,那七美元,还有“工程师”的阴影,像沉重的锁链将他牢牢锁住。
他只能站在那里,像个罪人一样承受着玛莎的痛苦和愤怒,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颤抖着手,伸进口袋,摸索出那七张皱巴巴的美钞。
他像献祭一样,笨拙地将它们塞进玛莎冰冷的手里。
“拿着…玛莎…拿着…”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去买点…吃的…面包…黄油…或者…你喜欢的…”玛莎低头看着手中那几张绿色的钞票,沾着弗兰克手心的冷汗。
七美元!
一笔对他们来说堪称“巨款”的钱!
来得如此突兀,如此诡异!
这钱的出现,非但没有带来一丝安慰,反而像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了她眼中最后一点希望的火星,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和更深的恐惧。
她猛地抬起头,看着弗兰克那双充满血丝、闪烁着痛苦、恐惧和一种她完全陌生的麻木的眼睛。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彻底的绝望:“弗兰克…这钱…沾着血吗?”
弗兰克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被这句话狠狠击中。
他看着妻子那双被泪水模糊、却冰冷彻骨的眼睛,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崩塌。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痛苦的、如同野兽般的呜咽。
他无法回答。
他甚至不敢再看玛莎的眼睛。
他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进狭小的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将自己和那个冰冷的、绝望的世界隔绝开来,也将玛莎那无声的泪水和沉重的指控关在了门外。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无力地滑落,瘫坐在地上。
怀里那个帆布工具包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口袋里的万能钥匙,隔着布料,冰冷地硌着他的大腿,像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
窗外,底特律灰蒙蒙的黎明终于降临。
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对弗兰克·多诺万来说,光明从未如此遥远。
他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像一个被锁链彻底禁锢的囚徒,钥匙就在他手中,却只能打开通往更黑暗深渊的门。
而门外,是他破碎的生活和爱人冰冷绝望的质问。
这沾满污秽的七美元买来的,不是喘息,而是更深、更无望的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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