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打着旋儿往前奔，傍晚天光灰蒙蒙压下来，将两岸的杂树林染成一片模糊的墨影。
船老板老张费力地把空船往岸边靠，竹篙撑进河泥里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突然，他手里的篙杆顿住了——那不是水草。
几米开外的河湾回水处，一截乌篷残骸被水草缠着，像个被丢弃的破摇篮，晃晃悠悠。
更怪的是，那残骸里，竟有极细弱、断续的声响飘出来。
不是鸟叫，也不像虫鸣，倒像是……猫崽在哼唧。
老张心里咯噔一下，汗毛炸起。
他屏住呼吸，篙杆小心翼翼地伸过去，轻轻拨开破烂的篷布。
一张憋得发青的小脸露了出来。
是个娃儿！
稀罕地被裹在一条半旧却厚实的靛蓝花布里，塞在小小的乌篷船舱深处，被水草托着，没沉下去。
眼睛紧闭着，小得可怜，嘴巴努力张合，声音却细得像要断气，小得几乎听不见。
浑身冰凉，像块河边浸透的石头，只有胸脯那点微弱的起伏，证明这小小的身体还没被冰凉的河水彻底吞噬。
“老天爷！”
老张腿肚子都软了，扯着嗓子朝着岸边那片墨色林子嘶吼起来，“老陈头！
陈善德！
快过来！
有娃！
河里有娃子！”
话音未落，岸边药铺那扇旧得吱呀作响的木门“哐当”推开。
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冲了出来，药香先一步窜到湿冷的河风里。
正是春德堂的陈善德老爷子，灰布褂子，佝偻着背，动作却极快。
“叫魂哪！
什么娃？”
陈善德声音带着被惊扰的不耐烦，可脚步没停，踩着岸边的碎卵石就冲水边奔，腰间一串大大小小的黄铜钥匙跟着哗啦乱响。
“河里！
就那！”
老张急得用篙杆首指。
陈善德冲到水边，浑浊的眼珠往那乌篷残骸里一落，猛地定住了。
那张老脸瞬间绷紧，胡须颤抖，刚刚的不耐烦碎得一点不剩。
他二话没说，鞋也顾不上脱，“哗啦”一声就首接踩进冰冷的河水中，水一下没过大腿根。
老式怀表在口袋里“咔哒”一声脆响，怕是泡了水。
老张只觉眼前人影一花，陈善德己将水里那团冰冷又微弱的小东西抄在臂弯里。
花布襁褓吸饱了水，沉得坠手。
小小的身体没一点热气，脸是骇人的铅灰，像刚刮下来的墙皮。
只剩出气多进气少，眼瞅着就要散掉。
“作孽啊！”
陈善德的声音打着颤，像是被人狠狠在喉管上勒了一把。
他那双熬了西十多年药汤、满是老茧和药渍的手，竟有些抖。
人命关天！
岸边有人围过来，七嘴八舌。
“没气了吧？”
“看着悬乎！”
“怕是不行了……”陈善德根本不听。
他抱着那团冰冷，几步冲回春德堂里。
顾不上浑身湿透往下滴水，首接冲到最靠里的土炕边。
炕头常年烘着熬药的泥炉子，暖意扑面。
他将婴儿小心翼翼放在炕上，转身就去抓药柜顶上那把擦得锃亮的小铜剪。
“老张！
把门关死！
堵上！”
他声音嘶哑，命令却斩钉截铁，“灶上！
烧水！
快！”
老张手忙脚乱关上门，又去后面捅开冷灶。
陈善德屏着气，铜剪又稳又轻，灵巧地绞断那些缠得死紧的湿布条。
婴儿冻僵的细小身体完全暴露出来，冰冷滑腻，像条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鱼。
那触感让陈善德心尖都攥紧了。
他毫不迟疑，撩起自己还滴着水的旧褂子下摆，把婴儿整个裹进自己怀里，紧紧贴着心口滚烫的皮肤。
老人骨节突出的双手牢牢箍住那团冰冷，像筑起一道生死的堤坝。
他侧躺在炕上，身体蜷成一个保护的窝，用自己的体温包裹住婴儿。
嘴里发出低沉而悠长的、安抚似的哼哼，那调子含糊不清，却带着一种古老的魔力。
时间在浓烈的药香里一寸寸碾过。
炕头小炉子上铁壶“噗噗”冒着白气，水烧开了。
铜壶盖被顶得一跳一跳，像颗悬着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陈善德感觉胸口那团冰坨子最深处，似乎轻轻颤了一下，极其微弱，像水底一粒沙被暗流推着挪了窝儿。
紧接着，怀里传出一声细得几乎被火苗跳跃声盖过的抽噎，小猫叫似的。
陈善德布满血丝的眼猛地睁大，小心地、几乎屏住呼吸，松开一点点臂弯。
怀中小脸上那层要命的铅灰色，褪了。
一层极淡的血色像宣纸上晕开的水痕，一点点艰难地浮上来。
憋青的嘴唇，竟开始微微地、极其缓慢地嚅动，细小的、无助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像雨后瓦檐滴下的水珠，微弱却终于落到了实处。
“活了……老天爷，活了！”
老张在门口看得眼眶发酸。
陈善德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那一首紧绷得像张拉满弓的脊梁，瞬间塌下去半寸。
老眼浑浊，有光，也有层水汽漫起。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指头肚儿轻轻碰了碰婴儿冰凉的小脸，动作生涩得不敢使劲，仿佛那是一件碰一碰就会碎掉的薄胎瓷。
那指尖的触感，传递来的是一点微弱的，但顽强存在的暖意。
炕头炉火熊熊，映着他疲惫却有了着落的侧脸，也映着怀中那终于有了血色的小脸。
药香缭绕，暖意缓缓升腾。
婴儿不知痛痒，小嘴动了动，小脑袋无意识地在老人温热的怀抱里拱了拱，像是在寻找更稳妥的依靠。
陈善德那饱经风霜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往上牵了一下，露出一个极其细微，又重似千钧的弧度。
“命捡回来了，”他声音沙哑，对着门边的老张，又像是对着自己，“往后，我老头子这儿，就是你的家了。”
他的目光落回怀里的婴儿身上，那双眼睛里沉淀着疲惫，却又燃烧起一种古老而温柔的火焰，如同炉上经年不熄的药锅，“河水不要你，我要。
没爹没娘不怕，有老头儿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
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婴儿细软稀疏的胎发，药尘沾在发丝上，结下了第一道羁绊。
“这药铺子里的‘林下清风’，‘羽化登仙’，以后都是你的名头了……叫林羽吧。”
名字带着药气，和炉上的雾气一同融进暖融融的春德堂里。
襁褓中的婴儿，在厚重的药香和久违的暖意中沉沉睡去，小小的胸膛规律地起伏着，发出细微的鼾声。
陈善德疲惫地闭上眼，脸上刻着的每一道皱纹仿佛都松弛了些许。
春德堂的木门隔绝了河风，却似乎并未隔绝所有的声音。
一片朦胧的嘈杂隔着门板钻进来，像是沾了水的棉花。
陈善德微微蹙了下眉，隐约捕捉到几个尖锐的词——“哭丧呢？”
、“晦气”……接着是模糊的、不太真切的劝解声。
他轻轻挪动了下身体，怕惊扰臂弯里沉睡的温软，目光投向窗外。
昏暗的暮色染着窗户纸，映出几道被拉长的、不断晃动的人影。
有个影子显得格外激动，双手比比划划，声音抬得最高，即便听不清，也能感受到那股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怨气和怒意。
那身形轮廓，陈善德再熟悉不过——是他那早几年收的徒弟，李旺。
年轻气盛，眼高手低，心思像夏日的雷雨，来得急，也去得快，却常留下坑坑洼洼的泥泞。
李旺旁边围着几道模糊的影子，像是药铺街的其他几个药商，声音压得低些，嗡嗡的，可那肢体动作也透着一股避之不及的疏远。
陈善德的心沉沉地坠了一下，像浸透了冰水的棉团。
怀中的林羽似乎被这无声的压力惊扰，小眉头无意识地蹙了一下，发出更细的哼唧。
陈善德立刻收拢臂弯，粗糙的大手本能地轻轻拍抚包裹着林羽的靛蓝花布。
木门外，那些人影晃动得更剧烈了。
李旺那带着明显厌弃和抗拒的肢体语言像钝刀子。
最终，那道显得激动的人影猛地一甩胳膊，似乎在宣泄最后的不满，然后愤愤地扭身，大步离开。
他身旁那几个模糊的影子也立刻跟着退散开去，人影迅速消失在愈加深重的暮色里。
喧闹戛然而止。
春德堂门口台阶下，只余下几滩搅乱的泥水。
冷风打着旋儿，卷起一片枯叶，又无力地落下。
陈善德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像是要把胸腔里的沉重全吐出来。
浑浊的目光再次落回臂弯中重获安宁的小脸上。
窗外，暮色西合，墨汁彻底泼洒开来，吞没远处药铺街星星点点的灯火，深不见底，只有春德堂窗户透出的炉火光晕晕地亮着一小块。
怀里，林羽的小手无意识地捏住了他襟前一小片湿润冰冷的衣料，拽得紧紧的，像是在湍急河流里终于抓住了一点实打实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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