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琇苹果

《咒蛟台上的红苹果》一七月的昆明，暑气被连绵的雨意浸得温吞。

空气里浮动着植物腐败又新生的潮湿气息，像一块拧不干的旧抹布，

裹着我从攀枝花带来的、长达三十八年的霉运。我常想，

我的命数或许在出生那一刻就被定了调——一支走音的破笛，吹不出半分顺遂。

1987年夏，我出生在四川一个小县城射洪的柳树镇镇医院。据奶奶后来断断续续的回忆，

我妈生下我，一看是个丫头片子，才两斤一两，眉头都没皱一下，

直接对守在产房外的我爸说：“扔了吧，赔钱货，我不想养。”我爸是个懦弱性子，

被我妈一吼，竟真的抱起刚裹上襁褓的我，往医院后面的垃圾池走。是闻讯赶来的奶奶，

哭着从他手里抢下我，骂他“狼心狗肺”，才没让我刚睁眼就见着垃圾桶的铁皮。

“你妈的心啊，比冬天的冰还冷。”奶奶总这么说。她把我带回乡下老家，用米汤喂我。

那时家里穷，还没奶水，更买不起奶粉，米汤就是我的口粮。可我天生就不是个省心的，

喝个米汤都能呛得小脸发紫，咳得惊天动地，好几次差点背过气去。

奶奶总是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掉眼泪：“我的苦命孙女哟……”三岁那年，

我才勉强学会走路。别的孩子一岁多就摇摇晃晃到处跑了，我直到三岁，

才能勉强扶到墙站起来，腿还是软的。学会走路的第一天，我摇摇晃晃跑出堂屋，

想追一只蝴蝶，结果“啪”地一声，摔了，额头撞在门槛边的石头上。那石头棱角分明，

一下就给我额头开了个洞，鲜血直流，糊了满脸。奶奶抱着我往村卫生所跑，一路哭一路喊，

我额头上从此留了道浅浅的疤，像道不吉利的记号。四岁，我在院子里玩，

被隔壁家的大狼狗追着咬。那狗龇着牙，呜噜呜噜地叫，我吓得魂飞魄散，扭头就跑，

结果被狗在屁股上咬了一口，裤子都咬破了，皮肉翻着，渗出血来。

奶奶气得拿扁担去敲狗主人家的门，可人家只赔了点红药水，这事就不了了之。从那以后，

我一听见狗叫就怕得发抖。五岁，奶奶去菜地灌水，让我在旁边玩。我看奶奶用舀子舀水，

觉得好玩，就抢过舀子想帮忙。结果脚下一滑，整个人栽进了旁边的粪水坑里。那粪坑不深，

但对五岁的我来说，足以没过头顶。我在里面扑腾，喝了好几口粪水，差点没溺死。

奶奶把我捞上来时，我浑身臭烘烘，吐了半天，大病一场，半个月没下床。六岁，

我终于能上学了。第一天去学校，我背着奶奶用旧布缝的书包，心里又紧张又兴奋。

可刚走到教学楼下面，一个沉甸甸的书包从天而降，“砰”地砸在我脑袋上。

是楼上高年级的学生往下扔东西，正好砸中我。我当时就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一黑，

血水顺着头发流下来，把崭新的校服都染红了。老师把我送到医院，缝了八针，

从此我见着高楼就下意识躲远。七岁，和后桌男生吵架，他推了我一把，我摔倒时，

门牙磕在课桌角上，“咔嚓”一声，一颗门牙就这么掉了。嘴里满是血腥味，

我捧着掉下来的牙哇哇大哭，老师却只让那男生道了个歉，连医药费都没赔。

从此我笑的时候总下意识抿着嘴，怕人看见我缺了颗牙的样子。八岁，帮奶奶烧开水，

提壶的时候手一滑，整壶开水浇在我脸上。右脸颊立刻起了大片的水泡，疼得我在地上打滚。

虽然抢救及时没留下太明显的疤痕，但那片皮肤至今颜色都比周围浅一些，

摸上去也有点不一样。九岁，学校组织春游，

去涪江河对岸一个小岛只是一个叫耗子岛的地方玩。我不小心脚滑，掉进了河里。

河水不深，但水流很急，我被冲出去二十多米远，喝了好几口水，

最后是数学老师一个十九岁的年轻小伙子跳下来把我捞上来的，新买的白布鞋被冲走了。

从那以后，我患上了严重的恐水症，别说游泳，就是看到稍微深一点的水池，都会浑身发抖，

呼吸困难。十岁，放学路上，被一辆闯红灯的摩托车撞飞出去。我记得自己在空中飞了一段，

然后重重摔在马路对面路灯底下的地砖上，失去了意识。在医院昏迷了一个多星期，

医生都说情况不好，让家里人我奶奶准备后事。可我居然挺了过来，

只是头上又多了道疤，记忆力也好像受了影响，变得有些迟钝。十一岁，

班里丢了一支班主任的纪念钢笔，那钢笔是她过世的军人父亲送的。

有人看见我下课的时候在她办公桌前晃悠，于是我成了“嫌疑犯”。

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问话，我怎么解释都没用，最后居然被带到了派出所。

虽然最后没查出什么，但我在学校里成了“小偷”，同学们都躲着我。十二岁，小学毕业，

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还拿了奖学金。可到了发奖学金那天，

老师却说名单搞错了，把奖学金给了她亲戚家的孩子。我去找老师理论，

她却说是我自己没看清楚通知，把我训了一顿。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属于我的荣誉和奖金，

落到别人手里。毕业那天全班同学凑钱给老师在镇广播电视台点了赞歌，我没去！十三岁，

初中选团员，我成绩好，表现也积极，本以为十拿九稳。可最后公示的名单上，

却没有我的名字。后来我才知道，名额被班里一个和老师关系好的同学顶替了。我去找老师，

她只说“下次还有机会”，可我知道，有些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十四岁，

在学校食堂打饭，我明明刷了卡，打饭的阿姨却硬说我没给钱。我跟她解释，她却大声嚷嚷，

说我想赖账。后来她还把这事告诉了校长，

校长在全校大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了“某些想白吃饭的同学”。我委屈得不行，可没人相信我，

从此去食堂打饭都低着头，生怕再被盯上。十五岁，初三，放学路上又出了车祸，

右腿被撞断了。我在医院躺了半年，休学一学期。等我再回到学校，已经跟不上进度，

本来能考上火箭班的成绩，最后只进了普通的十五班，班里学习氛围很差，

我也渐渐失去了学习的动力。十六岁，高一，我暗恋上了校草，也是班里的体育委员。

他长得帅，篮球打得好，上课时背挺得笔直，是很多女生的暗恋对象。我偷偷给他写过纸条，

画过他的画像，放在书包里。可后来，我看到他和一班的班花走在一起，那个女生家境好，

长得也漂亮。听说，是她主动追的他，很快他们就在一起了。我躲在操场的角落里哭了很久，

觉得自己什么都不配。十七岁，最疼爱我的奶奶生病了，查出来是胃肠癌晚期。

我守在她病床前，看着她一天天消瘦下去，心里像刀割一样。奶奶拉着我的手，说：“凌儿，

奶奶走了，你要好好活下去，别再这么倒霉了……”她走的那天，下着大雨，

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从此，我在这世上，真的成了孤家寡人。十八岁，高考，

我拼尽全力，却只差一分就能上本科线。看着同学们都拿到了本科录取通知书，

我只能去了一所专科学校，学了个没什么用的专业。我觉得这一分，

就把我和别人的人生彻底隔开了。十九岁，听说当兵能改变命运，我报了名。

体检、政审都过了，我穿上了军装，跟着队伍坐上了火车，

以为终于能离开那个让我伤心的地方。可到了部队，二次体检，说我视力不合格，

把我刷了下来。我拿着退回来的行李，站在陌生的城市街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二十岁，

我离开了老家，听说攀枝花好挣钱，就坐火车去了那里。火车快到凉山最后一站时，

我太累了，睡着了。等我醒来，发现放在行李架上的背包行李箱都不见了，

里面有我所有的行李、手机、还有攒了很久的几百块钱，全都没了。

我身无分文地站在凉山的小站台上，看着火车开走，感觉自己的人生又一次被掏空了。

到了攀枝花，日子也没好过。我换了无数份工作。在服装店卖衣服，好不容易谈成一个大单，

三十八万的业绩，却被店里的老员工，一个贵州来的女人抢走了，她还倒打一耙，

说我抢她的客户，老板信了她的话，直接把我开除了。去工地搬砖，没干几天，

脚就被工地上的钢筋扎破了，流了很多血，休息了半个月，一分钱没挣着，还倒贴医药费。

当水电学徒，跟着师傅去装热水器，我不小心碰到了热容器，手臂被烫掉一大块皮，

疼得我直掉眼泪。后来换电线，又差点触电，整个人被弹飞出去，幸好当时断电了，

不然小命就没了。跑快递，我弄丢了客户的包裹，不仅要照价赔偿，还被投诉，扣了工资。

送美团外卖，我是个路痴，经常送错地方，超时、投诉是常事，一个月下来，

挣的钱还不够扣的。当家教，辅导一个小学生，那孩子很顽皮，有一次踢足球，

把隔壁家的玻璃窗砸破了。他家长来了，非说是我没看好孩子，让我赔钱。我跟他们解释，

他们不听，最后我只能自认倒霉，赔了钱，还丢了工作。我去一家养生会所当学徒，

有一次给一个男客人做按摩，他突然对我动手动脚，还想性骚扰我。我吓得不轻，

一脚把他踢开了。结果他反而报警，说我卖淫不成反伤人。警察来了，把我带回派出所问话，

虽然最后查清楚了，但我还是被会所开除了。我去火锅店打工，给客人煮鱼头火锅。

结果锅里的鱼头突然飞溅出来，正好砸在旁边一个女客人的脸上。她尖叫起来，

脸上立刻红了一片。老板为了息事宁人，扣了我一个月的工资，还把我开除了。

我去理发店当学徒，给一个女客人烫发。可能是温度没控制好，

烫发钳不小心夹掉了她一缕头发。她不依不饶，硬说我烫伤了她的头皮，让我赔钱，

还去店里投诉，搞得我再也没法在那待下去。……这三十八年来，

我的生活就像一场接一场的噩梦，倒霉的事情层出不穷，从未间断。身体弱，运气差，

没人疼，没人爱。我常常想，是不是我天生就带着什么霉运，走到哪里，哪里就不得安宁。

我叫宋凌，三十八岁，无房无车无爱人，连个正经谈过的男朋友都没有一个。

身份证上的照片是五年前拍的，那时眼角的皱纹还没这么深，眼神也不像现在这样，

像口枯井，落满了自己都懒得扫的灰。五个月前，

在攀枝花最后一个惦记我的远房表姑婆也走了。葬礼上，我作为“唯一的亲人”收着帛金，

听着旁人低声议论：“这姑娘命真苦，爹妈走得早，自己又……唉，到现在孤家寡人一个。

”苦吗？大概是苦的。可苦惯了，也就麻木了。从小体弱多病，

喝的中药比饭多；上学时总被欺负，工作后频频碰壁，攒了十几年钱，

才在攀枝花买了套五十九平米的二手学区房，还是为了将来万一……算了，没什么万一。

朋友说我是“天煞孤星”，游魂转世，八字轻，命里带衰。直到表姑婆走后，

空荡荡的出租屋那时还没买到房让我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不是怕穷，

不是怕病，是怕这漫长的、一眼望到头的孤独，最终会像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活活闷死。

“去云南吧，”唯一还联系的大学同学林薇在电话里说，“去昆明圆通寺拜拜，

那儿灵验得很。我上次去求子……咳，反正你去许个愿，求姻缘，求安稳，都行。

就当散散心，换个风水。”姻缘？安稳？我对着镜子里自己憔悴的脸，扯了扯嘴角。

都快四十了，还信这个？可转念一想，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死马当活马医吧。或许，

真的该换个地方，吹吹不同的风。于是，

我揣着仅有的几千块买完房后剩下的够两三个月生活费积蓄，坐上了去昆明的火车。

没敢住太贵的酒店，在五华区找了家巷子里的民宿，一晚六十九块，带独立卫生间，

墙上贴着泛黄的明星海报，算干净，也比较便宜。我打算待上一个月，把这三十八年的晦气，

好好冲冲。二到昆明的头两天一直下雨，只能蜗居在民宿床上看电视刷视频，第三天，

雨停了。我按照导航，坐公交去了圆通寺。寺庙坐落在螺峰山下，

红墙黄瓦在绿树掩映下格外醒目。香火旺盛，香客游人络绎不绝。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

混杂着卖香火、纪念品的小贩吆喝声，热闹得让我有些局促。我买了香，跟着人流进了山门。

天王殿、大雄宝殿、八角亭……每一处都虔诚跪拜。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不再那么倒霉，

求一个能让我卸下防备、安安稳稳待着的“家”。哪怕只是个形式上的家，有个人，

能在我生病时递杯热水，输液想去厕所时拎下输液瓶，能在过年时一起吃顿饺子，就好。

要求不高！拜完前殿，我往后山走去。比起前殿的喧嚣，后山安静许多，

石板路两旁是高大的树木，蝉鸣声声，更显幽静。走着走着，看到一块不太起眼的指示牌，

上面写着“咒蛟台”，箭头指向一条更偏僻的小径。“咒蛟台？”我想起林薇提过一嘴，

说圆通寺后山有个古老的台子，传说是镇咋邪恶蛟龙的。与南诏时期降伏蛟龙的传说相关。

据圆通寺书籍记载，圆通山曾有蛟龙作乱，引发洪水灾害，南诏王为平息水患，

在潮音洞建造寺庙以镇压蛟龙。该台为古僧人用夏文古夏文书写经文所建，

具有镇龙功能。 ‌历史背景咒蛟台始建于南诏时期公元738-902年，

当时圆通山潮音洞内的蛟龙频繁引发洪水，威胁百姓安全。

南诏王异牟寻派僧人阿叱李在此筑台念经，最终将蛟龙镇压于洞内寒潭深处，

形成“咒蛟台”以示纪念。 ‌好奇心起，我便顺着小径走了过去。

台子在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上，由粗糙的青石块砌成，约有一米多高，呈四方形，

表面坑洼不平，布满了青苔和岁月的痕迹。台子旁边立着一块石碑，碑文风化严重，

大多数字都模糊不清了，勉强能辨认出“蛟”、“镇”、“南诏”等字眼。这就是咒蛟台。

该台为古僧人用夏文古南诏文字书写经文建造，具有鲜明的佛教与地方信仰融合特征。

现存建筑多为清代重修，但保留了唐代以来的镇龙文化内涵。看着它，

我心里莫名打了个寒噤。明明是大白天，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可这周围的空气，

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潮湿。走了半天，有点渴又有点饿。

我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洗好的红苹果，和一把小巧的水果刀。坐在咒蛟台旁边的石凳上，

打算削个苹果填填肚子。苹果很新鲜，这是我在民宿楼下附近一条巷子口的三轮车上买的，

果皮在刀下连成一条漂亮的红线。也许是走得累了，也许是这地方的气氛让我分了神，

当刀子划过苹果核附近时，我的手指突然一滑。“嘶——”尖锐的疼痛从左手食指传来。

水果刀锋利的刀刃，在指腹上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滴落在我面前的青石板上，也有几滴，不偏不倚，溅在了旁边咒蛟台的边缘。“真倒霉。

”我皱着眉，赶紧把苹果顺手扔在了咒蛟台上，掏出纸巾按住伤口。血渗得很快，

不一会儿就把纸巾染红了一片。我心里有点烦，每次出门都没好事，连削个苹果都能划伤手。

简单包扎了一下，见血暂时止住了，我也没心思再吃苹果，把垃圾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