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日。
熔金的毒日。
苍天倾倒的熔炉,无情地烙着大地。
泪?
汗?
血?
不,是大地被榨出的最后一滴油,滋滋作响。
木屿镇。
吴家村。
十二户人家,几粒干瘪的种子,被命运随手撒在这片赭红的铁砧上。
地薄如纸。
石硬过刀,冷过死人的眼。
唯几株椰树,铁骨铮铮,撑起一片倔强的影。
宽大的蕉叶在热风里簌簌低吟。
沙……沙……沙……像百年也吹不散的叹息,沉重,凝滞,压弯了姓吴的脊梁。
压得人喘不过气。
压得人眼前只剩一片白炽的模糊。
吴阿婆的手,枯槁如鹰爪。
缓缓抚过脚下的赤壤。
烫!
烧红的烙铁也不过如此。
粗粝的沙砾,像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心底最幽暗的角落。
痛。
她眯起浑浊的眼,望向天穹。
那颗白炽的毒日,刺目,无情,似嘲弄的独眼。
目光,又投向天际那条扭曲的小路。
那是祖辈风尘仆仆归来的路,也是后世子孙肩挑日月、向这吝啬土地讨血的路。
毒日头狞笑着,将祖辈的脚印,都烙成焦黑的炭痕。
只余下深不见底的枯焦。
无望,像滚烫的岩浆,在血脉里奔腾、灼烧!
痛楚的悸动,一阵猛似一阵,要撕裂这干瘪的胸膛!
百年的椰影,依旧在婆娑。
每一片叶的颤抖,都似无声的血泪控诉。
那沉甸甸、化不开的悲怆,早己沁入红沙地的骨髓。
成了烙印。
世代相传,挣脱不开的宿命烙印。
老妪瘦削如枯枝的身躯,倚靠着斑驳粗粝的椰树干。
嶙峋的肩,微微耸动。
一声压抑了太久、仿佛从九幽地底钻出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干裂如旱地的唇。
破碎,凄楚,逸散在滚烫窒息的空气里:“天公啊!”
“这岁月……这岁月它……怎生就能……苦成这般模样?!”
呜咽将散未散。
一个冷硬的声音,像沙砾摩擦着生锈的铁片,自身后响起:“烫?”
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己幽灵般倚在另一株椰树下。
衣衫褴褛,满面风霜,腰间别着一把用破布缠裹的刀柄。
他的眼,比脚下的沙砾更粗粝,比天上的日头更空洞。
“烫就对了。”
他抓起一把赤沙,滚烫的沙粒从指缝簌簌落下,砸在地上,如同砸在人心上。
“心若不烫,怎知还活着?
这地,早就烧穿了五脏六腑。”
吴阿婆浑浊的眼珠木然一动,并未回头,只望着那刺目的独眼,干裂的唇翕动:“烧穿了……又如何?
骨头……还不是要烂在这里?”
汉子沉默,指缝间漏下最后一缕沙。
另一个更年轻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从稍远处传来:“阿婆……我爹……他走那条路……走了十五年……”一个面黄肌瘦的青年,扛着空空的担子,影子短得像被毒日头一口咬断。
他死死盯着那条通向绝望深处的小路。
“他说……尽头……有活路?”
吴阿婆缓缓转过头。
目光掠过汉子腰间那破布下的凸起,停在青年绝望的脸上。
“活路?”
喉咙里滚出一声嘶哑的、比哭更难听的嘲弄。
“你爹走的那条路,尽头……是海。”
“海?”
青年眼中倏地闪过一丝微光,旋即被更深的灰暗吞噬。
“海……不是水么?
水……不是能活命?”
倚着椰树的汉子突然“嗤”地一声冷笑,短促、锋利,像刀尖划过皮革:“水?”
他粗糙的手掌拍了拍腰间的裹柄。
“海里的水,咸过仇人的血。
喝一口,渴得更疯。”
“那路……”青年眼中的最后一点星火,彻底熄灭。
“路?”
汉子抬头,目光如淬毒的针,刺向那轮白炽的毒日。
“路是人踩出来的,也是日头晒干的。
晒干了血,晒干了泪,晒干了最后一点念想……”他顿了顿,声音沉入地底,“最后,只剩下这把熬不烂的骨头,和这……烧透了的沙。”
吴阿婆闭上眼,仿佛汉子的话,就是她心底百年来无声的嘶吼。
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枯井。
“骨头……能熬多久?”
她像是在问风,问沙,问那无情燃烧的熔炉,也像是在问这突然出现的、带着刀的人。
“熬干了……又怎样?”
汉子沉默。
热风卷着沙尘,在三人之间打着死亡的旋。
他缓缓站首了身体,像一柄锈迹斑斑却依然挺首的刀。
腰间破布下的刀柄,透出一股无形的、冷硬的锋芒。
“熬干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风沙的呜咽。
“就变成这沙里的石头。
硬。
冷。
硌着后来人的脚底板,提醒他们……”他目光扫过这片赤红的炼狱,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的铁蒺藜:“这地,从来就没给过人活路。
所谓路,是用骨头渣子铺的。”
青年猛地一个寒颤,明明在毒日下,却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吴阿婆枯槁的手,深深抠进滚烫的沙里,仿佛要抓住什么,却只抓住一把灼痛。
汉子不再言语,转身,身影融进那被日光扭曲、蒸腾的地平线里,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漠。
只留下那把刀无形的“锋锐”,还悬在滚烫窒息的空气中,割得人生疼。
百年的椰影,依旧在婆娑。
沙……沙……沙……那叹息声,沉得仿佛要压垮天地。
青年的目光,死死钉在汉子消失的方向,钉在那条被烙得焦糊、通向“海”的小路上。
他的拳头,在滚烫的日光下,攥得死紧。
指节,苍白如骨,指缝间漏下的沙,像时间,像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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