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黏腻。
沉重。
意识沉在黑暗的海底,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像是在粘稠冰冷的血污里穿行。
我死了吗?
刺鼻的铁锈味,一种带着生命流逝温度的甜腥,无孔不入地灌满了每一丝企图复苏的神经。
鱼秋池拼尽全力想要睁开眼,视野如同隔着浑浊油腻的毛玻璃,只能捕捉到朦胧里晃动着的扭曲的人影轮廓。
微弱的感官传递回来的只有无力、窒息,和一个软得似乎随时会消融的躯壳。
鱼秋池只觉得自己变得很小很小,隔着锦被,被人小心翼翼抱在怀里。
“……止不住!
天爷啊!
这血止不住啊!”
一个带着哭腔的、嘶哑变调的女声刺破了浑浊的感知。
那声音里浸透了深入骨髓的惊恐和无望。
脚步声陡然密集凌乱起来,撞翻器物的哐当声、水盆泼溅的哗啦声,还有更多压抑着恐惧与慌乱的抽泣、低语:“参汤……快灌下去!”
“用力压住!
压住呀!”
“王妃……王妃怕是……”王妃?
“呜……”开口是一声微弱却撕心裂肺的啼哭,冲开喉咙的闸门让鱼秋池怎么也止不住。
“哭!
你这索命的小鬼东西还敢哭!”
一张刻薄而油汗津津的老脸猛地凑近,浑浊的眼珠死死钉在我模糊的视野中心,淬满了毫不掩饰的、几乎是生理性的憎恶,“克死你亲娘还不够本儿?
嚎丧呢?
天生的孽障!
讨债鬼!”
“孽障……”带着腥膻唾沫星子的字眼,不讲道理的持续着。
“嘎吱——!”
产房沉重木门发出一声,随即被一股蛮横绝伦的力量猛地撞开!
一股裹挟着边关风沙和铁锈血气的、冰封般的威压,瞬间冲垮了室内污浊而绝望的气息!
沉重的、覆盖着暗沉甲片的军靴碾过地面,发出沉闷得令人心头发颤的响声。
所有杂乱的声音——哭叫、抽噎、器具碰撞——在那一瞬被无形的力量齐根斩断,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死一样的沉寂。
如同荒原上骤然闯入的掠食凶兽,所有残喘都本能地屏息。
他来了。
我的父亲——权倾西陲、手握十万泰岳铁骑的泰岳王鱼从诚。
巨大的、覆盖着玄色狰狞饕餮纹甲胄的阴影落在床头,带来山峦倾倒般的压力。
微弱的光线下,甲胄边沿还凝着未洗净的暗赭色泥点,肩甲处一道新鲜的、深到发黑的划痕,散发着浓重铁锈与战场硝石的味道。
鱼从诚仅仅是站在那里,目光就如同一道极寒的冰流,扫过覆盖着厚重织物的床榻中心——那凹陷下去的、尚有余温的轮廓。
没有丝毫停留。
紧接着,那道毫无温度、裹挟着所有悲愤与暴虐的目光,便如万钧冰石般重重砸在了我的脸上。
那视线带着绝望的重量,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冰冷审视,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下一秒,那只指节粗大、布满厚茧和累累疤痕的手——一只挥刀斩首如同切菜般平常的手——毫无征兆地伸了过来!
冰冷!
刺骨!
那钢铁般的五指猛地收拢,死死箍住了鱼秋池幼嫩柔软的脖颈!
窒息感如冰海倒灌,狂暴地在体内炸开!
微弱的哭声被硬生生扼杀在喉咙深处,只迸发出一串尖锐刺耳的气音。
本能的哭叫,双脚无力地踢蹬着襁褓,如同被捞上岸的鱼徒劳地挣扎。
然而在那足以捏碎骨头的力量下,这挣扎脆弱得可笑。
视野边缘的光晕开始被翻涌的墨汁侵蚀,黑暗如同潮水,带着死亡的冷寂,向上淹没……要死了。
刚睁眼就要死在这个称为父亲的男人手里。
TM的,不带这样玩的。
扼住生命喉管的力量没有丝毫松动,冰冷的手心铁石般坚硬。
意识在剧痛与窒息中飞速沉沦,沉向永恒的虚无深渊。
在意识即将完全被吞噬的刹那,鱼秋池看到那双俯视着她的眸子里,所有强行被压抑的哀恸与绝望,轰然坍塌!
取而代之的是比北境荒原万年冻土更幽寒、更刺骨的、纯粹的毁灭杀意!
“……云瑶没了……”一个低沉嘶哑到非人的声音响起,像钝刀在粗粝砂石上缓慢地来回刮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千钧重压。
“……你……凭什么还活着?!”
凭什么?
我的命不是命吗?
巨大的荒谬感噎住心口,比窒息更令人难以承受。
自己从刚死,一眨眼就到了,这种地方,然后成了个婴儿,现在还有个恨不得自己死的爹。
真够倒霉的。
鱼从诚落在婴儿脖颈处冰冷的指节陷得更深。
鱼·两眼一黑·秋·看不到·池·自己的未来——干脆躺平等死。
“圣——旨——到——”一道尖利得刺破苍穹、毫无感情的嗓音,带着金铁摩擦般的锐响,穿透层层紧闭的门窗,狠狠灌入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产房。
“……皇上有旨!
宣泰岳王嫡女即刻进京!
交由皇后躬亲抚育!
违令者——一律——斩!”
那公鸭嗓子刻意拖长的尾音,带着一种不可违抗的皇家威仪,尖锐地在耳边炸开!
扼住鱼秋池脖颈的、铁石般的大手……猛地僵住!
在毁灭的极致边缘,被一道无形的、却足以粉碎山河的金铁律令凭空钉在原地。
那疯狂收拢、准备彻底终结我生命的五指,指节瞬间绷得发白,甚至爆出细微的青筋,却再无法移动分毫。
那道声音本身就带着天宪的禁锢。
掌心下幼嫩的皮肤甚至因这骤然的停顿和巨力对抗,爆发出一种濒临撕裂的剧痛。
窒息感仍在,死亡的阴霾并未散去,但那股不断向下拖拽的蛮力……停住了。
模糊的血色视野里,上方那张因暴戾和悲痛而扭曲的脸庞猛地抬了起来。
鱼从诚的目光,如两道淬了血、燃着火、却又被强行冻结的利箭,死死地钉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穿过紧闭的门扉,射向院落深处,仿佛要将宣旨的宦官连同那道无形的圣谕一同洞穿、焚毁。
那眼神里的风暴并未熄灭,反而被强行禁锢在方寸之间,翻滚咆哮着,几乎要冲破眼瞳的束缚。
幽深的黑瞳,如同深不见底的炼狱之井,里面翻滚着熔岩般的愤怒、嘲讽,以及一种被至高意志强行打断、冰冷封冻的杀机。
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强行吞咽下一块烧红的烙铁。
鱼从诚低下头,再次看向那只掐在婴儿脖颈、因滔天怒意而微微颤抖的手,看向手心中那个因窒息脸色开始发青的小小婴儿。
时间,在这一刻凝滞了数个沉重的心跳。
满屋匍匐的仆妇,连抽泣都忘了。
那只持剑斩杀无数敌人的手掌,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冰冷的指腹最后擦过鱼秋池的颈侧皮肤,留下一道刺骨的麻痹感。
鱼秋池用自己那婴儿的小手,摸了一把脸上不存在的冷汗。
得救了。
感谢皇帝救我狗命⑉꒦ິ^꒦ິ⑉꧞。
像一个骤然被抛回岸上的溺水者,鱼秋池新鲜而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灼痛的肺叶,引发一阵剧烈的呛咳,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鱼从诚首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如同乌云般笼罩着襁褓中的婴儿。
“祸胎。”
两个冰冷的字眼,从鱼从诚紧咬的齿缝间低沉地、一字一顿地挤了出来。
声音不高,像淬了寒冰的重锤,狠狠砸落在凝滞的空气里,又深深碾入人灵魂深处。
我听的出来,那两个字带着一种蚀骨的厌憎,一种无法挽回的怨恨,一种被强加的屈辱,以及……某种冰冷的、几乎令人骨髓冻结的预判。
然后,鱼从诚猛地转过身,大步走到房内那张的楠木书案前,上面还散落着昨夜未曾收起的公文墨笔。
没有任何犹豫,他一把抓起蘸饱了浓墨的紫毫笔。
笔锋落在雪白坚韧的奏表硬纸上,动作沉滞、力透纸背。
那不是什么慈爱之名。
只是一个被刻印在冰冷奏折上、注定要被送入京城那座金瓦红墙、象征皇家天恩的名字。
一个符号,一个交易的筹码,一个屈辱的烙印。
代表着泰岳之主的低头,更昭示着这个“祸胎”的归属。
最后一笔落定。
他将沾着饱墨和无形血气的笔掷于案上,墨渍迅速晕染开来。
“鱼秋池。”
鱼从诚吐出这三个字,冰冷的目光扫过那三个写就的黑字,像是在确认一件即将交割、却与己无关的冰冷器物。
而后拂袖转身,不再看一眼,大步离去。
沉滞的重压终于消散,空气重新开始流动。
侍女们低低的、压抑至极的啜泣声才零星响起,仍旧带着余悸。
乳母仿佛从方才的状态中回神,身体晃了晃,才用尽全身力气般轻柔地、带着无法消散的畏惧,重新将我抱入怀中。
鱼秋池嫩白如软玉的小小手腕上,赫然残留着一道刺目的暗红。
如同被什么东西粗糙地刮擦而过留下的印记。
那不是胭脂,不是朱砂。
是新鲜的、尚未完全凝固的赭红色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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