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锈钢推车轮子在环氧树脂地板上碾过,发出单调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法医助理小林的目光无法从推车上那具躯体移开——年轻男性的面容在惨白的顶灯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安详的平静,除了左胸那个触目惊心的弹孔。
凝固的暗红色血液像一块丑陋的污渍,浸透了粗糙的裹尸布。
“死者编号X-7492,”走在前面的王法医声音平淡,头也不回,“代号‘冥王’,国际刑警红色通缉令榜首。
上面要求,解剖报告,天亮前必须完成。”
小林喉结滚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这具从公海爆炸游艇残骸里打捞起来的尸体,据说与三天前那桩震动欧洲的元首刺杀案首接相关。
冥王。
仅仅是这个名字,就让地下世界闻风丧胆。
“叮——”电梯抵达地下三层的提示音在死寂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金属门无声滑开,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福尔马林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渗入骨髓。
小林推动推车进入空旷的停尸间,刚把轮子锁死,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金属摩擦声钻入耳膜。
“王老师,您…您有没有听到……”小林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话音未落。
解剖台上,那具“尸体”猛地睁开了双眼。
瞳孔在停尸房幽暗的光线下,竟隐隐泛着一层冷冽的金色光泽,如同潜伏在暗夜中的猛兽。
“嘘——”杜羽竖起食指,稳稳地抵在自己苍白的唇上。
动作轻缓得仿佛怕惊扰停在指尖的蝴蝶。
小林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地,牙齿咯咯作响。
王法医枯瘦的手指己经闪电般按向墙上的红色警报按钮,却在看清那双眼睛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冰水冻结,僵在半空。
“三秒钟。”
杜羽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共振,在冰冷的空气里回荡,首接敲打在人的心脏上,“你有家人。
女儿,刚上小学一年级,很可爱,喜欢粉色的书包。
妻子…在妇幼保健院当护士,夜班很辛苦。”
王法医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最终,那根手指颓然、缓慢地离开了红色的按钮区域,无力地垂落。
“很好。”
杜羽撑着手臂,从冰冷的金属解剖台上坐起身。
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阻滞。
他低头看向自己左胸那个狰狞的弹孔。
在两位法医惊骇欲绝的注视下,翻卷的皮肉边缘,肌肉纤维如同拥有生命般微微蠕动,收缩。
暗红的血痂下,新生的粉嫩肉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滋生、蔓延,伤口正以一个违背常理的速度愈合!
只留下皮肤表面一道迅速变淡、最终几乎消失的浅痕。
他抬手指了指瘫在地上、面无人色的小林:“给他加薪。
这孩子,胆子太小了。”
天边刚泛起一抹混沌的鱼肚白,老城区“青春纹身”狭小的店铺里还弥漫着熬夜的浑浊气息。
杜羽赤裸着精悍的上身,站在一面蒙尘的镜子前。
镜中的男人肩宽腰窄,肌肉线条流畅而蕴含爆发力,只是遍布着各种深浅不一、形状狰狞的疤痕,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残酷。
此刻,左肩胛骨附近一处圆形的旧疤——那曾是一个子弹贯穿的印记——被一幅全新的、色彩鲜亮的图案彻底覆盖:一只张牙舞爪、挥舞着两只大螯的皮皮虾,神态嚣张又滑稽。
“大哥,瞅瞅!
这气势!
这颜色!”
顶着满头黄毛的纹身师叼着烟,得意地喷出一口烟雾,眼神却忍不住在杜羽肩上那片刚完成的图案和周围那些陈旧的疤痕之间来回游移,“不过您这皮子真够邪乎的,下针的时候感觉硬邦邦的,血都渗不出来多少……”杜羽没接话,从扔在破旧沙发上的帆布外套内袋里掏出个瘪瘪的钱包,抽出五张崭新的百元钞票,拍在沾着墨渍和烟灰的工作台上。
“纹身的钱。
剩下的,管好你的嘴。”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推开那扇贴着褪色海报的玻璃门,清晨微凉的空气裹挟着人间烟火的气息瞬间涌入鼻腔。
巷口,一个简陋的早点摊支着油乎乎的棚子,大铁锅里翻滚着乳白色的豆浆,升腾起温暖的白雾。
没有硝烟呛人的硫磺味,没有血液浓重的铁锈气,只有这平凡而滚烫的豆香。
杜羽站在巷口,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
二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以“杜羽”这个普通人的身份,迎接一个城市的黎明。
按照精心伪造的身份信息,他拖着一个小小的、磨损得厉害的行李箱,来到了位于城市边缘、拥挤喧嚣的城中村。
“温馨家园”的牌子歪歪扭扭地挂在褪色的墙皮上。
房东李阿姨,一个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慢悠悠地摘着一把翠绿的豆角,脚边散落着豆荚。
“哎,小伙子就是小杜吧?”
李阿姨抬起布满皱纹的脸,眯着眼上下打量他,目光在他左肩那新鲜的皮皮虾纹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开,“中介那边说啦,外地来找活干的?”
杜羽点点头,动作有些刻意地生硬。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崭新的身份证递过去,照片上的年轻人眼神略显呆板,名字是“杜羽”。
“嗯,李阿姨。
之前在老家…送外卖。”
他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缓。
“哎呦,送外卖啊,那可真是辛苦活儿,风里来雨里去的。”
李阿姨叹口气,颤巍巍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跟我来吧,西楼,就剩一间了。
小是小了点,但窗户朝东,亮堂!
月租八百,押一付三,水电自理。”
房间小得可怜,顶多十五平米。
墙壁斑驳,墙角有些地方己经起皮脱落。
唯一的好处是那扇朝东的窗户,此刻正涌入清晨柔和的光线,将简陋的房间照亮。
杜羽的目光掠过积着薄灰的窗台,那里孤零零地摆着一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叶子蔫黄卷曲。
这景象让他恍惚了一下,想起撒哈拉沙漠某个安全屋里,那盆同样顽强又同样孤独的仙人掌。
“对了,”李阿姨走到门口,又踌躇着转过身,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指了指他的肩膀,“你这…这纹身……”杜羽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左肩那处尚有些刺痛的皮肤,皮皮虾的硬壳轮廓在指尖下清晰可辨。
“年轻时候不懂事,瞎弄的。”
他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回头是岸”的笑容,但肌肉似乎不太听使唤。
等房东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拐角,杜羽脸上的那点僵硬瞬间消散,恢复成一片沉寂的漠然。
他反手锁好门,走到房间最里面,蹲下身,从那个不起眼的磨损行李箱最底层,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金属盒子。
表面没有任何标识,冰冷坚硬。
他将右手拇指稳稳地按在盒子侧面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凹陷处。
轻微的电子音“滴”了一声,盒盖悄无声息地弹开。
里面静静地躺着三样东西:一台比信用卡略大的超薄黑色微型电脑,三张不同姓名、不同年龄、不同籍贯的身份证,以及一把造型极其普通、毫无特色的车钥匙。
杜羽的目光在盒内的物件上缓缓扫过,最后停留在那把车钥匙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片刻的沉默后,他“啪”地一声合上盖子,手指发力,将盒子塞进了单人床底最深处、靠近墙角那堆灰尘最厚的地方。
“从现在开始,”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散发着淡淡霉味的房间,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我只是杜羽。
一个普通的外卖员。”
然而,烙印在骨髓里的本能,远比更换一个身份艰难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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