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饿极了的野狗,在土坯房的缝隙间呜咽。
十二岁的白薇蜷在冰冷的炕角,身上那件补丁摞着补丁的薄袄,像纸一样贴在嶙峋的骨头上,挡不住一丝寒气。
她把两个更小的弟弟——大弟凭福和小弟凭贵——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暖那两具同样冰凉、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身体。
凭福昏睡着,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凭贵把头埋在白薇胸前,冻裂的小手无意识地抓着她同样破烂的衣襟,偶尔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哭腔的梦呓:“饿……姐……饿……”屋外的堂屋里,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
压抑的、带着绝望的争吵声,透过薄薄的门板,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进白薇的耳朵里。
“……这日子……没法过了!
眼瞅着就要入冬,窖里那点烂红薯根能顶几天?
凭福咳得越来越凶,药……药钱在哪里?
凭贵连哭的劲儿都没了!”
父亲白老蔫的声音不再是往日那种闷葫芦似的蔫,而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发出的低咆,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他粗糙的大手狠狠捶在瘸腿的破桌上,震得桌上的粗陶碗嗡嗡作响,碗底残留的一点浑浊菜汤晃荡着,像垂死的眼泪。
母亲杨氏坐在灶膛边的小矮凳上,灶里只剩一点将熄未熄的灰烬,映得她蜡黄的脸更显枯槁。
她佝偻着背,双手死死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哭天抢地,只是把头埋得更低,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可……可那是薇儿啊……她才十二……那地方……是要命的阎罗殿啊……去了……去了就回不来了……” 声音破碎,带着无法言说的恐惧和剜心之痛。
“阎罗殿?!”
白老蔫猛地站起来,矮小的身影在墙上投下狂乱的影子,“留在家里就不是等死?!
你看看他们!
看看!”
他手指颤抖地指向里屋的方向,浑浊的眼睛布满血丝,“饿死!
冻死!
病死!
哪个死法好受?!
卖给高老爷家当丫鬟,好歹……好歹是条活路!
还能换……换几斗救命粮!”
“活路?”
杨氏猛地抬起头,泪水在她深陷的眼窝里决堤,冲刷着脸上的沟壑,“高老爷?
他是人伢子!
是往北边极寒地倒腾人口的伢子!
签的是死契!
那是去做牛做马!
是去送死啊老蔫!
那是咱的亲骨肉啊!”
她扑过去,死死抓住白老蔫同样破旧的裤腿,指甲几乎要抠进肉里,“咱再想想办法……再想想……我去求王婆子,我去给地主家洗衣裳,洗多少都行……我……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
白老蔫痛苦地闭上眼睛,猛地甩开杨氏的手,力气之大,让杨氏踉跄着跌坐在地。
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双手抱住头,指缝里渗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高老爷……给的价……是别家的两倍……那铜板……够买药……够买粮……能熬过这个冬天……能活命啊……”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嚎出来的,充满了走投无路的悲怆和自我唾弃。
门板后,白薇的身体僵得像块石头。
寒冷和恐惧如同冰水,从头顶灌到脚心,把她整个人都冻透了。
几天前那个下午的场景,无比清晰地在她眼前炸开:那个穿着厚实油亮皮袄、像座铁塔似的男人,被村里人敬畏又鄙夷地称为“高老爷”。
他那双秃鹫般锐利的眼睛扫过她时,像在掂量牲口的膘情。
粗糙冰冷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那目光让她觉得自己像是砧板上待宰的鱼。
然后,几个沉甸甸、黄澄澄的铜板被随意地丢在破桌上,发出几声清脆又刺耳的“叮当”声。
那声音,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了她的脑子里,也烫穿了爹娘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坚持。
她明白了。
爹娘争吵的,不是“要不要”卖她。
争吵的,是“能不能”承受这卖了她换来的活命钱背后的血和罪。
她不能做任何选择。
灶膛里的最后一点火星,“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堂屋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
只有父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和母亲瘫在地上无声的、绝望的颤抖。
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贫穷的馊味、绝望的苦涩和一种……即将骨肉分离的、令人作呕的腥甜。
白薇慢慢松开搂着弟弟的手。
她轻轻地把凭贵冰冷的小手塞进石头同样冰冷的怀里,试图用自己的破袄给他们多盖一点。
黑暗中,她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土墙上的一道裂缝。
那裂缝扭曲着,像一个无声嘲笑的鬼脸。
她没有哭。
眼泪似乎也被冻住了。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冰冷的、让她自己都陌生的麻木感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她知道,天快亮了。
天亮后,那个穿着皮袄的“高老爷”,就会像索命的无常一样,准时出现在门口。
那几枚铜板换走的,不仅仅是她这个人,还有这个家最后一点作为“家”的温热,和她短暂童年里所有关于“亲人”的模糊念想。
想到这,她不禁冷笑一声。
风,依旧在屋外嚎叫,刮得窗户纸呼啦啦作响,像是提前奏响的、送她去往北地地狱的哀乐。
白薇把自己缩得更小,更紧,仿佛这样就能躲过即将到来的命运。
然而,那铜板的“叮当”声,却在她死寂的心湖里,一遍遍回响,冰冷,刺耳,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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