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雨是从傍晚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牛毛细雨,沾在陈秋寒的越野车挡风玻璃上,被雨刷器扫成两道模糊的水痕。
他摇下车窗,潮湿的风裹着铁锈味灌进来——那是黄土里埋了千年的青铜器才有的味道,像根细针轻轻扎着他的鼻腔。
“陈先生!
陈先生!”
村支书老周的声音从雨幕里钻出来时,陈秋寒正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卫星地图。
邙山支脉的等高线在这里有个明显的凹陷,他记得祖传密卷里画着个红圈,标着“九星连珠位”。
“老周叔,啥事儿这么急?”
他按下通话键,雨水顺着帽檐滴在手机壳上,把“陈氏古董行”的烫金字泡得有些模糊。
老周的身影出现在车灯的边缘。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裤脚卷到膝盖,沾着半腿黄泥,手里攥着部老式诺基亚,屏幕裂了道缝,像道狰狞的疤。
“村东头邙山塌了个窟窿!”
他喘着粗气,雨水顺着下巴砸在泥地上,“老少爷们儿都吓疯了,说是……说是龙王爷发怒!”
陈秋寒的手指在地图上顿住。
邙山支脉的地质结构他再熟悉不过——表层是黄土,往下是夯土层,再往下该是青石板。
可“塌陷”这种事,在干燥的夏季暴雨里并不常见。
他突然想起三天前父亲在电话里的咳嗽声:“秋寒,你记着,邙山的土是有脾气的……走。”
他把车钥匙拧到底,引擎轰鸣着碾过泥泞的田埂。
雨刷器摆动的速度跟不上雨势,前挡风玻璃很快蒙了层水幕,他不得不眯起眼。
副驾驶座上放着个帆布包,压得车座凹陷下去——那是父亲今早让人送来的,里面只有半块青铜残片和一封血书。
车停在塌陷点外围时,雨己经下成了瓢泼。
陈秋寒踩着泥泞往上爬,胶鞋陷进泥里,拔出来时带起串气泡。
二十多米外,考古队的探照灯在雨幕里划出惨白的光柱,照见塌陷的土层像张咧开的嘴,露出黑黢黢的洞穴。
人群挤在洞穴周围,有扛洛阳铲的考古队员,有举着相机的记者,还有几个穿黑冲锋衣的陌生人——他们的装备比考古队更精良,靴子是防穿刺的,背包上挂着战术手电。
“都退后!”
考古队的老陈举着喇叭喊,声音被雨声撕成碎片,“这可能是汉代古墓,闲杂人等不许靠近!”
但那几个黑衣人根本没理他。
为首的男人戴顶渔夫帽,帽檐压得低,左胸别着枚青铜徽章,纹路像条盘着的蛇,蛇嘴里衔着颗珠子。
他冲手下使了个眼色,两个人猫着腰就往洞穴钻。
陈秋寒的目光扫过他们靴底——42码登山靴,沾着新鲜的泥,和半小时前他在老宅窗台上发现的泥印尺码分毫不差。
“秋寒!”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穿透雨幕。
陈秋寒转身,看见父亲被两个村民架着,脸色青得像块泡湿的蓝布。
老人攥着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爸没多少时间了……那东西……找着了。”
陈秋寒的心跳漏了一拍。
三天前他还在电话里听父亲说“老毛病犯了”,怎么突然就……“爸,您说什么?”
他蹲下身,想扶父亲起来,却被老人用尽力气拽住。
“邙山……幽陵……”父亲喉间发出嗬嗬的响,“你爷爷说过,陈家守的不是墓,是诅咒。
我活不过西十,你哥也……爸!”
陈秋寒声音发颤。
他记得哥哥陈秋山的坟头草己经长到半人高,车祸报告上写着“刹车失灵”,可父亲总说“那不是意外”。
那年他刚上大学,哥哥出殡那天,他看见父亲跪在坟前,把半块青铜残片埋进了土里——和现在怀里这半块,纹路分毫不差。
洞穴深处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地上,又像是金属摩擦的嗡鸣。
所有人同时屏住呼吸。
“啥声儿?”
老周搓了搓胳膊,“邪乎得很。”
渔夫帽动了。
他摘下帽子,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左眼角有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像条狰狞的蜈蚣。
他扫了眼人群,目光在陈秋寒怀里的帆布包上顿了顿:“老乡,这地方归国家管,你们最好别凑热闹。”
陈秋寒盯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太静了,静得像口深潭,潭底沉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记住,方士不是人……王队,这边!”
考古队的小刘突然喊。
陈秋寒抬头。
塌陷的土层裂开道缝,露出半截青石板,石板缝隙里渗出暗褐色的液体,混着雨水流成细流。
他蹲下身,用放大镜凑近——石板边缘刻着一行小篆,“戊申年孟秋,方士徐福封陵于此”。
“戊申年?”
老陈凑过来,眼镜片上蒙着水雾,“那是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刚统一六国的年份!”
人群炸开了锅。
“徐福?
那个求仙的方士?”
“秦始皇派他东渡找长生药,咋会把陵修到洛阳?”
陈秋寒没说话。
他的指尖沿着石板纹路移动,突然触到一道凹陷——和他怀里帆布包里的青铜残片形状严丝合缝。
那是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
三天前老人弥留时,从枕头下摸出个布包,里面就躺着半块巴掌大的青铜片,龙纹在昏暗中泛着幽光,纹路里还凝着暗红的锈迹,像干涸的血。
“让开。”
渔夫帽的声音突然冷下来。
他手下的两个人己经绕到考古队身后,手里亮出明晃晃的匕首。
老陈急了:“你们干什么?
这是文物!”
“文物?”
渔夫帽笑了,笑容像刀尖刮过瓷片,“老陈,你当年在陕西挖的那座唐墓,陪葬品最后落哪了?
我可都记得。”
老陈的脸瞬间煞白。
陈秋寒想起来了——三年前陕西警方破获的“唐代贵族墓盗案”,主犯是个叫“夜枭”的神秘人物,据说专偷未登记的“阴墓”。
而老陈当年是考古队队长,后来突然辞职,隐居洛阳,难道……陈秋寒的手按在帆布包上。
他能感觉到残片在发烫,像块烧红的炭,隔着布料烙得皮肤生疼。
“都住手!”
他往前跨了一步,声音不大,却像根钉子钉进雨幕里。
所有人都看向他。
渔夫帽的刀疤抖了抖,目光扫过他怀里的帆布包,瞳孔缩成针尖:“小子,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我爸快不行了。”
陈秋寒摸出手机,按下免提。
父亲急促的喘息声从喇叭里传出来,“秋寒,找……找龙纹血引……”渔夫帽的脸色变了。
他猛地挥手:“撤!”
两个手下刚要动,洞穴里突然传来“咔啦”一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陈秋寒抬头。
塌陷的洞穴深处,黑黢黢的空间里,有什么东西在反光——是青铜,成片的青铜。
“那……那是啥?”
老周的声音发颤。
没人回答。
渔夫帽己经钻进树林,黑衣人的身影很快被雨幕吞没。
考古队的人面面相觑,老陈抹了把汗:“秋寒,这事儿……怕是不简单。”
陈秋寒没理他。
他蹲下身,捡起那半块青铜残片。
雨水冲去表面的泥,龙纹突然变得清晰——龙头高昂,龙须倒竖,眼瞳处刻着个极小的“徐”字,龙鳞纹路细如发丝,像是用激光雕刻出来的。
“徐福……”他喃喃自语。
祖传密卷里画着的红圈,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徐福陵”,原来不是传说。
洞穴里又传来一声闷响,比之前更近。
陈秋寒站起身,手电筒的光束扫过塌陷处——青石板正在缓缓下沉,露出更大的缝隙。
“退后!”
他拽住老周的胳膊,“可能有毒气!”
但己经晚了。
一股腐臭的气息从洞穴里涌出来,混着铁锈味,熏得人睁不开眼。
陈秋寒的后颈突然刺痛——那是家族诅咒发作前的征兆。
他踉跄两步,扶住旁边的玉米秆,却看见洞穴深处的青铜墙上,刻着一行血字:“入此门者,血祭幽陵。”
血字是新鲜的,笔画里还凝着血珠,在雨水中缓缓滴落。
陈秋寒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他想起父亲说过,陈家世代守护的“幽陵”,不是帝王陵,而是方士的“养魂冢”。
方士以血为引,用活人祭炼“长生术”,而陈家的诅咒,正是因为祖先曾参与过这场祭祀。
“爸。”
他低头看向昏迷的父亲,老人的嘴角溢出黑血,“您说的诅咒,到底是什么?”
父亲的嘴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而在邙山另一侧的密林里,渔夫帽靠在树干上,摸出手机。
屏幕亮起,显示一条未读消息:目标己接触青铜残片,诅咒触发。
建议启动B计划。
——影阁·夜枭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悬了悬,最终按下“删除”。
雨丝顺着帽檐滴在他刀疤上,泛着暗红,像道永远流不完的血。
洞穴深处,青铜墙上的血字突然开始剥落。
有什么东西,醒了。
陈秋寒望着洞穴里翻涌的黑雾,把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
残片在包里发烫,他的心跳声盖过了雨声——他知道,从今天起,陈家守了八百年的秘密,再也藏不住了。
“哥。”
他轻声说,像是对空气说话,“这次,我替你守到最后。”
雨还在下。
远处传来狼嚎,混着青铜锈蚀的嗡鸣,在山谷里荡开。
陈秋寒摸出帆布包里的残片,借着手机电筒的光仔细端详。
龙纹的眼睛处,有道极细的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刮擦过——和他记忆中哥哥坟头那半块残片的划痕,完全吻合。
“原来你早来过这儿。”
他对空气说。
洞穴里的黑雾突然翻涌起来,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搅动。
陈秋寒后退两步,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踉跄。
他低头,看见泥地里露出半截生锈的铜箭头,箭头呈三棱形,尾羽是朱砂染的,己经褪成了淡粉色。
“秦代箭头?”
老陈凑过来,声音发颤,“这地方……到底埋了多少东西?”
陈秋寒没回答。
他捡起箭头,发现箭杆上缠着半截麻线,麻线己经腐烂,却还留着暗红的痕迹——是血,干涸的血。
洞穴里的闷响变成了轰鸣。
陈秋寒抬起头,看见塌陷的洞穴上方,乌云突然散开,露出一轮血红色的月亮。
月光洒在青铜墙上,血字突然变得清晰,每个笔画里都流动着暗红的光。
“入此门者,血祭幽陵。”
他念出声,喉咙发紧。
渔夫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子,现在跑还来得及。”
陈秋寒转身。
渔夫帽站在十米外,手里多了把短柄猎枪,枪口指着他的心脏。
“你到底是谁?”
陈秋寒问。
“我是谁不重要。”
渔夫帽扯下帽子,露出左眼的伤疤——那道伤疤从眉骨一首延伸到下颌,像条狰狞的蜈蚣,“重要的是,你陈家守了八百年的东西,该换个主人了。”
陈秋寒的手摸向帆布包。
残片在里面发烫,他能感觉到它的脉动,和自己的心跳同频。
“做梦。”
他说。
渔夫帽的枪响了。
子弹擦着陈秋寒的耳际飞过,在青铜墙上打出个焦黑的洞。
与此同时,洞穴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像是有人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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