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恒温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血滴在输液管里缓慢坠落的轻响，哒，哒，像是某种古老而精确的计时器，在丈量着无形流逝的东西。
宋忱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平板上那句带着灼热气息的话上：等以后有机会，带你出来溜达。
管够的除了傻驴，还有看不完的云。
高原的，海边的，火烧的，鱼鳞的…保管让你看个够本儿，把那些玻璃反光比下去！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高原阳光的力度和温度，滚烫地烙在他的视网膜上。
带他出去？
看云？
看遍世界的云？
巨大的渴望和冰冷的现实在他胸腔里激烈撕扯。
喉咙深处那股挥之不去的铁锈味似乎更浓了。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手指落在冰冷的屏幕上，指尖带着细微的、几乎无法控制的颤抖。
他删掉了打出的“好”，删掉了“期待”，删掉了所有带着重量和承诺意味的词汇。
最后，只剩下一个轻飘飘的、带着点无奈又努力显得轻松的表情符号：٩(*´◒`*)۶发送。
看着那个颜文字，宋忱只觉得一阵巨大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溺毙。
他放下平板，身体更深地陷进枕头里，像一片失去所有支撑的羽毛。
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在灰蓝色的暮色里连成一片没有温度的星河，遥远而模糊。
玻璃窗上，映出他自己苍白模糊的影子，像一个被困在水晶牢笼里的囚徒。
他闭上眼，将那片虚假的灯火星河隔绝在外，连同那个名为“闲云野记”的人描绘的、过于炫目的云图，一起关在了意识的门外。
身体的沉重和无处不在的隐痛，此刻才是唯一真实的存在。
---信号灯在手机屏幕上顽强地闪烁着，像暗夜里的萤火虫。
李知闲裹着厚实的冲锋衣，靠在客栈房间冰冷的铁皮墙壁上，窗外是高原无垠的、被星海覆盖的墨色。
他盯着屏幕上那个孤零零的、显得格外单薄的笑脸符号，看了很久。
没有文字，只有一个٩(*´◒`*)۶。
高原夜晚的寒气似乎顺着墙壁渗进了骨头缝里。
下午那种因一时豪言而升腾起的灼热感，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迅速冷却、沉淀。
他想起对方说的“铁锈味”，想起那描述窗外灰扑扑方楼的语气，想起那带着脆弱诗意的“尝到一口干净的雪”……这个符号背后，是沉默的无力感，还是某种无法言说的距离？
李知闲烦躁地抓了抓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
他习惯了天大地大，习惯了想去哪里一脚油门就走的自由。
这种被无形的墙阻隔、被沉重的现实绊住的感觉，让他浑身不自在，像一头撞进了看不见的蛛网。
他讨厌这种无力感。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踱了两步，地板发出吱呀的呻吟。
带刺的承诺是他抛出去的，现在对方一个沉默的笑脸，倒显得他像个不负责任的莽夫。
不行。
他李知闲字典里没有“缩回去”这个词。
带不了人，还不能带点别的东西？
他抓起桌上的相机包，动作有些粗鲁地拉开拉链，取出那台沉甸甸的徕卡。
冰冷的金属机身握在手里，带来一种熟悉的、掌控一切的踏实感。
他走到窗边，一把推开那扇吱嘎作响、布满灰尘的铁皮窗。
凛冽的寒风瞬间倒灌而入，吹得他一个激灵，却也吹散了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
他探出半个身子，仰头望向夜空。
深蓝近墨的天鹅绒幕布上，亿万星辰璀璨夺目，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银河像一条由碎钻和液态光芒汇成的巨瀑，横贯天际，壮丽得令人屏息。
高原的夜，纯净得没有一丝光污染，星空是这里真正的主宰。
李知闲熟练地架起相机，调整参数。
他摒弃了客栈昏黄灯光的干扰，镜头贪婪地捕捉着那片无垠的星海。
他拍下了银河恢弘的拱桥，拍下了星群密集如沙的深空，最后，镜头对准了靠近地平线的一角。
那里，几缕稀薄的高空云气，被下方遥远城市或人类活动不可见的微光映亮，呈现出一种极其淡雅的、近乎透明的粉紫色，如同最细腻的薄纱，轻柔地拂过墨玉般的夜空边缘，又像神女无意间遗落的一条丝带，带着梦幻的余韵。
他连续拍了几张，首到手指冻得有些发麻才缩回身子。
关窗，将高原的严寒隔绝在外。
他立刻将那张拍有粉紫色夜云的照片导出来，没做任何修饰。
然后点开私信，找到那个笑脸符号的对话条。
承诺太重，云很轻。
今晚的夜云，粉的，像小姑娘害羞的脸。
先寄一片给你看看。
高原的星星在下面给它镶边儿。
看着发送成功的提示，李知闲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仪式。
他把相机放回桌上，搓了搓冻僵的手。
窗外，星河流转，寂静无声。
他不知道那片粉紫色的夜云，能否穿透城市病房的玻璃，抵达那个被铁锈味包围的人身边。
但至少，他抛出了一根线，一根由星光和云絮编织的、轻若无物的线。
---病房里一片昏暗，只有仪器指示灯闪烁着幽微的红绿光芒。
宋忱在药物作用下睡得并不安稳，意识在昏沉的泥沼和光怪陆离的碎片梦境中浮沉。
梦里有冰冷的针头，有无边无际的苍白走廊，有滴答作响永不停止的计时声……还有一只巨大的、垂落的佛手云，云絮温柔，却始终遥不可及。
手机的震动贴着枕头传来，像一声遥远的呼唤，将他从梦魇的边缘勉强拉回。
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
摸索着拿起枕边的平板，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刺眼。
他眯着眼适应了一下，点开通知。
是“闲云野记”。
一张照片，和一行字。
他点开那张照片。
刹那间，仿佛整个病房的昏暗都被驱散了。
深邃无垠的墨蓝色夜空，银河如同流淌的熔银，璀璨夺目。
而在靠近下方边缘处，几缕极淡、极薄的云气，晕染开一片难以形容的、梦幻般的粉紫色。
那颜色如此轻柔，如此不真实，像最上等的胭脂被水晕开，又像初绽的樱花被揉碎了洒在天幕上。
在浩瀚星河的映衬下，这片粉紫色的夜云显得格外脆弱，却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纯净之美。
“粉的，像小姑娘害羞的脸。”
“高原的星星在下面给它镶边儿。”
宋忱怔怔地看着屏幕，干涩的眼眶里，毫无预兆地涌起一阵温热的酸胀。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来自高原之巅的、易碎的梦境。
冰冷的仪器，沉重的身体，嘴里残留的铁锈味……病房里所有令人窒息的现实，在这片粉紫色的夜云面前，都奇异地、短暂地退潮了。
他指尖冰凉，带着梦醒后的虚软，轻轻触碰着屏幕上那片柔和的粉紫。
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顺着指尖，缓慢地流进冰冷僵硬的躯壳深处。
那是一种被遥远星辰和轻盈云絮温柔包裹的感觉。
他看了很久，首到眼睛酸涩。
然后，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回复：收到了。
这片粉紫…像梦一样。
谢谢。
放下平板，他重新躺好，侧过头，习惯性地望向那扇被厚重窗帘遮蔽的窗户。
窗帘缝隙外，依旧是城市夜晚那点灰蒙蒙、缺乏生气的微光。
但此刻，他的脑海里，却清晰地盛放着那片高原的星空，和那缕如梦似幻的粉紫色夜云。
胸腔里那颗疲惫的心脏，似乎被那片轻柔的云絮托着，在沉滞的血液里，极其微弱地，搏动了一下。
沉重的眼皮再次合上，这一次，意识沉入的不再是冰冷的噩梦泥沼，而是带着星辉和淡紫光晕的、相对安宁的黑暗。
云，成了他们之间无声的桥梁，横跨千山万水，也穿透病房冰冷的墙壁。
李知闲的旅途依旧在广袤的土地上延伸。
他拍云南梯田上空晨雾缭绕、被初升朝阳染成金红的鱼鳞云，层层叠叠，如同天神晾晒的华美锦缎。
拍青海湖上空低垂的、饱含水汽的铅灰色积雨云，厚重得像要压到湖面上，云底边缘被湖水的反光映得发亮。
拍敦煌鸣沙山傍晚席卷而来的沙尘暴，昏黄的天幕下，风沙如同咆哮的金色巨兽，将天边的云撕扯成狰狞破碎的形状，充满原始的暴烈力量。
拍江南古镇细雨迷蒙时，湿漉漉的青瓦白墙上方，水墨般洇开的、灰白相间的层云，带着水乡特有的温润和愁绪。
每一朵云，都被他随手拍下，带着彼时彼地最鲜活的印记——也许是风沙扑面的粗粝感，也许是细雨沾衣的微凉，也许是烈阳灼烤的炽热——然后，附上一两句最即时的、带着泥点或汗水气息的感想，发给那个ID。
大理的云，软得像刚弹好的棉花，太阳一晒，金灿灿的，看着就暖和！
（配图：梯田上方的金色鱼鳞云）青海湖这云，沉得能拧出水，憋着劲儿呢！
（配图：低垂的铅灰色积雨云）沙暴来了！
吃了一嘴沙子！
这云跟被撕烂的抹布似的！
（配图：沙尘暴中的破碎云层）江南这雨下得没完没了，云也湿哒哒的，跟这青石板路一个德行。
（配图：古镇上方的水墨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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