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的震动贴着薄被传来，像一只小心翼翼的蝴蝶轻轻扇动翅膀。
宋忱几乎是立刻就睁开了眼。
下午短暂的昏沉睡眠并未带走多少疲惫，反而让骨头缝里的酸沉更加清晰。
他侧过头，看到平板电脑屏幕亮着，显示着新消息提示。
是那个拍云的人。
ID很简洁：闲云野记。
他有些费力地抬起那只没有扎针的左手，指尖因为虚弱和药物的影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划开屏幕，点进私信。
对方两条回复跳了出来。
首白，带着点旅行者特有的随性和一点被戳中后的新奇感。
看着那句“你这解读，比我这拍照的还有意思”，宋忱苍白的脸上，那抹极淡的笑意又浮现出来，比之前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一些。
胸腔里那种沉甸甸的感觉，似乎又被那朵遥远的云托起了一点点。
他点开输入框。
指尖落下时，带着一点犹豫的绵软。
他想说阿里真美，那佛手云确实有神性。
但一股更真实的冲动涌上来，淹没了这些客套。
也许是病房的寂静放大了身体的感受，也许是那点滴缓慢落下的血红得刺眼，他忽然很想说点别的，说点真实的、属于此刻的感受，哪怕对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阿里…听名字就感觉很遥远，很干净。
真好。
我这里…天气不好宋忱顿了一下，删掉刚打的“天气不好”，换成了更真实的。
刚输完血，嘴里全是铁锈味。
看你的云，倒像是尝到了一口干净的雪。
信息发出去，他轻轻吁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个小小的冒险。
左手放回被子上，指尖冰凉。
他侧过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城市巨大的楼宇切割着视野，天空被压缩成狭窄而黯淡的几何形状。
干净的雪？
他只在遥远的童年记忆里见过。
此刻，嘴里只有化不开的腥甜铁锈气，和药物残留的苦涩。
---李知闲在傍晚时分抵达了计划中的落脚点——一座紧邻公路、用石头和铁皮搭建起来的小客栈。
风沙拍打着简易的窗户，发出单调的噼啪声。
房间简陋，但还算干净，有张桌子和一把椅子。
他卸下背包，把相机包小心地放在桌上，第一件事就是给手机充上电。
屏幕亮起，显示着新消息。
是那个“像菩萨掌心”的陌生人。
点开。
阿里…听名字就感觉很遥远，很干净。
真好。
我这里…刚输完血，嘴里全是铁锈味。
看你的云，倒像是尝到了一口干净的雪。
李知闲握着手机，在床边坐了下来。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半边脸，高原的风在窗外呜咽。
输血？
铁锈味？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带着一种突兀的、沉甸甸的真实感，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咚”地一声投入了他因壮阔风景而有些飘然的心湖。
下午那种新奇有趣的感觉瞬间沉淀下来，掺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看着那句“尝到了一口干净的雪”，再联想到对方形容他的云是“菩萨垂落人间的掌心”……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似乎拥有一种奇特的、将痛苦转化为诗意表达的能力。
这种能力本身，就带着一种脆弱的美丽。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被高原吞没，世界沉入墨蓝。
客栈昏黄的灯光从门缝底下漏进来一线。
他点开输入框，删删改改。
最后发过去：铁锈味…听着就不好受。
干净的雪阿里多的是，管够。
可惜没法给你快递一捧。
今天路上还碰到一群野驴，傻乎乎的，站在路中间瞪我车，撵都撵不走。
照片发你，看看能不能冲冲那铁锈味儿？
他翻出下午行车记录仪拍下的一张模糊截图——几头藏野驴呆头呆脑地站在公路中央，背景是荒原和雪山。
信息发送成功。
他放下手机，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一点缝隙。
冰冷的高原夜风猛地灌进来，带着尘土和某种不知名野草的气息。
他深深吸了一口，那气息凛冽、粗粝，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
他望着外面无垠的、被星光开始点亮的墨色荒野，心里想着那个远在城市病房里、嘴里有铁锈味、看着他的云说像尝到一口雪的人。
---病房里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夜灯，光线昏黄而柔和，在墙壁和地板上投下温暖的、界限模糊的光晕。
宋忱半靠在枕头上，平板电脑放在屈起的膝盖上，屏幕的光照亮他清瘦的下颌线。
下午输完血后持续的眩晕感终于缓和了一些，虽然疲惫依然如影随形，但至少不再像身处惊涛骇浪的小船。
他点开了李知闲发来的那张照片。
画质因为行车记录仪的抓拍而显得有些模糊和变形，构图更是毫无章法。
几头壮硕的藏野驴呆愣愣地杵在灰黄色的公路中央，占据了画面中心。
它们蓬松的毛发在风中显得有些凌乱，眼神首勾勾地“瞪”着镜头，或者说，瞪着李知闲的车，带着一种高原生灵特有的、憨首又固执的茫然。
背景是更加辽阔苍凉的荒野，远处是连绵起伏、沉默如巨兽的山峦轮廓。
一种极其生动、笨拙又充满野趣的生命力，透过这粗糙的影像，扑面而来。
宋忱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很轻，在安静的病房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胸腔的震动牵扯到某些脆弱的神经，带来一丝熟悉的隐痛，但他毫不在意。
笑意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圈生动的涟漪。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叫“闲云野记”的家伙，坐在车里，对着这群拦路的“傻大胆”野驴，是无奈地按喇叭，还是干脆停车，点根烟，隔着车窗和它们大眼瞪小眼？
沉闷了一整天的病房，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荒野气息的“闯入者”，似乎被撕开了一道缝隙，灌入了一丝鲜活的风。
他指尖在屏幕上轻轻点着，笑意还未完全从眼底褪去：确实够傻，也够倔。
眼神像在质问：此路是我开？
谢谢你的野驴，铁锈味…好像真被它们冲淡了点。
我这里只有窗外的楼，方方正正的，灰扑扑的。
傍晚的时候，顶层的玻璃偶尔会反射一点夕阳，晃一下眼睛，就算是一天里最亮的光景了。
他把平板稍稍移开一点，身体往下滑了滑，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在枕头里。
夜灯的暖光笼罩着他，侧脸的线条在柔和的光影里显得柔和了些许，那份病弱的苍白也被染上了一层暖色。
他闭上眼，脑海里不再是冰冷的仪器和单调的输液滴答声，而是高原粗粝的风，呆愣的野驴，还有那个随手拍下它们、说“管够”的陌生人。
一种奇异的、久违的安宁感，像温热的潮汐，缓慢地包裹了他沉滞的身体。
---李知闲几乎是立刻就看到了回复。
他刚在小客栈油腻的桌子边坐下，面前是一碗热气腾腾、漂浮着厚厚一层红油的牦牛肉汤面。
手机屏幕亮着，“傻”、“倔”、“质问”几个字跳进眼里，连同那句“铁锈味…好像真被它们冲淡了点”，让他嘴角不由自主地咧开了。
他几乎能想象出对方看到野驴照片时，脸上露出的那种被逗乐的神情。
这感觉有点奇妙，像一个随手的石子，在千里之外的水面激起了他看得见的涟漪。
他吸溜了一大口滚烫的面条，被辣得吸了口气，指尖飞快地敲着屏幕沾上的油渍也懒得擦：哈哈！
可不就是“此路我开”！
下次再碰到，我替你问问它们收不收费。
方方正正的灰楼？
那确实憋屈。
等以后有机会，带你出来溜达。
别的不敢保证，管够的除了傻驴，还有看不完的云。
高原的，海边的，火烧的，鱼鳞的…保管让你看个够本儿，把那些玻璃反光比下去！
打完最后一句“把那些玻璃反光比下去”，李知闲的手指顿在发送键上。
一股莫名的冲动在胸腔里冲撞，带着高原夜晚特有的清冽和一种近乎孩子气的豪情。
他甚至没怎么过脑子，这句话就自然而然地从指尖流淌出来。
带他出来溜达？
看云？
这个念头本身，带着一种超越网络闲聊的承诺意味，指向一个模糊却充满吸引力的未来图景。
他认识这个人吗？
严格意义上，连认识都算不上。
只知道对方喜欢他拍的云，说话很有意思，现在似乎还被困在某个弥漫着铁锈味的病房里。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他李知闲行事，什么时候需要那么多条条框框？
自由惯了的人，心血来潮就是最大的理由。
这想法本身就像高原上流动的云，自然而然，随性而至。
指尖落下，信息发送成功。
他放下手机，端起碗，又喝了一大口滚烫辛辣的面汤。
灼热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驱散了高原夜晚的寒意，也让他胸腔里那股因一时冲动而产生的灼热感更加鲜明。
窗外是彻底的漆黑，只有客栈的灯火是这片荒原上孤独的岛屿。
他望着那片浓稠的黑暗，仿佛能穿透这千山万水，看到城市某间病房里那盏小小的夜灯。
那个困在“方方正正灰楼”里的人，会怎么想他这句随口许下的、关于云朵的承诺呢？
李知闲不知道。
但他莫名觉得，这承诺本身，就像他在阿里拍下的那朵佛手云，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磅礴而温柔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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