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渊的脚步声停在院门外时,沈惊寒正将那根金针缠回丝线轴上。
不是寻常访客的靴底碾过青石板的重响,是极轻的、带着锦缎摩擦的沙沙声。
像他惯常的做派,连走路都要透着几分文弱书生的温雅。
沈惊寒捏着丝线的手紧了紧,指腹触到金线表面细微的纹路——那是她今早特意挑的苏州上等盘金绣线,韧得能勒断细竹。
“惊寒妹妹在吗?”
声音隔着雕花窗棂飘进来,带着点笑意,尾音微微上扬,像春风拂过新抽的柳丝。
青禾刚要应声,沈惊寒己放下线轴,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
镜中少女的脸依旧苍白,却在唇角逼出一抹浅淡的笑意,眼底的冰碴子被睫毛掩得严严实实。
门被推开时,先涌进来的是桂花糕的甜香。
不是街边小摊的齁甜,是城西“闻香楼”特有的蜜香,混着新蒸的糯米气,暖融融地裹着人。
谢临渊站在门槛边,湖蓝色的杭绸长衫被日头晒得泛着柔光,腰间的白玉扣是暖白色的,被体温焐得温润,随着他迈步的动作轻轻撞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叮”声。
他手里提着两只朱漆食盒,盒盖边缘镶着圈黄铜,被摩挲得发亮。
见沈惊寒望过来,他眼角的梨涡便深了些,那是京中多少贵女画舫宴上偷偷描摹的模样——眉峰清俊,眼尾微翘,笑起来时总像含着三分情意。
“听闻妹妹醒了,特意绕路去买的。”
谢临渊将食盒放在梨花木桌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闻香楼的老师傅说,今日的桂花是凌晨刚摘的,加了点新磨的杏仁粉,你从前总说那样不腻。”
沈惊寒垂着眼,目光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
那双手曾替她摘过檐角的冰棱,曾握着笔教她写“临渊羡鱼”的“渊”字,也曾……在前世的雪夜里,捏着那杯毒酒,看她喉间淌血。
此刻,那手正掀开食盒,露出里面码得齐整的米白色糕点,桂花碎像金粉似的撒在上面,甜香更浓了。
“劳谢大哥挂心。”
她抬起头,唇角弯得恰到好处,像檐角精心雕的如意纹,“前几日落水,若不是大哥眼快,我怕是……”话说到一半便停了,眼底浮起层水汽,恰到好处的后怕。
谢临渊递糕点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他指尖刚触到糕点的温热,就想起那日寒山寺的放生池——青苔上的油是他前夜让人泼的,送福米的老妇是他找的托,连沈惊寒那日穿的水绿色裙摆,也是他算准了沾水后会变得沉重,让人难以及时施救。
他原想让她病个十天半月,错过三日后的宫宴。
沈毅那老狐狸,竟想把女儿许给忠勇侯世子萧策——那个在边关杀得匈奴闻风丧胆的少年将军,若成了沈家女婿,三皇子的计划怕是要多费不少手脚。
“举手之劳。”
谢临渊很快掩去眼底的异色,将桂花糕往她面前递了递,指尖的温度透过薄纸传过来,“快尝尝,凉了就失了味道。”
沈惊寒却没接,转身走向窗边的绣架。
阳光从葡萄架的缝隙漏下来,在她发间织成细碎的金网,药香混着她发间的兰草香,像极了那年她在别院养病,他隔着窗闻到的味道,竟让他心头莫名一动。
“大哥来得正好。”
她从绣筐里抽出块月白色素缎,缎面上刚起了个盘金绣的兰草底子,金线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我新学了这针法,总在转折处勾不住线,大哥帮我看看?”
她捏着根金针,针尾系着的金线细如发丝。
穿针时,拇指与食指轻轻捻动,金针“咻”地穿过缎面,留下个几乎看不见的针脚——那手法利落得不像个刚学刺绣的闺阁少女,倒像锦绣阁里浸淫了十年的老绣娘。
谢临渊凑近细看,鼻尖几乎要碰到缎面。
他能看到她低垂的眼睫,长而密,像停在花瓣上的蝶翼,也能看到她捏针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着淡淡的粉。
就在这时,沈惊寒的手腕突然微转。
不是绣线转折的轻柔,是带着股狠劲的旋拧。
谢临渊只觉眼前寒光一闪,鼻尖掠过丝极淡的金属气,紧接着“噗”的一声轻响,金针己稳稳钉进他身后的木雕花板里。
针尖颤巍巍地晃着,离他的颈动脉不过半寸。
“呀!”
沈惊寒猛地收回手,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像是被自己吓着了,捏着金线的手指都在抖,“对不住大哥,我……我手滑了。”
谢临渊盯着那根钉在花板上的金针。
针尾的金线还在晃,映得他瞳孔微缩——那力道,那准头,绝不是“手滑”能解释的。
这丫头病了场,怎么像是换了个人?
但他很快便笑了,笑意从眼角漫到唇边,依旧是那副温润模样:“妹妹这手劲,倒比从前大了些。”
“许是病中躺久了,胳膊发沉,拿捏不住轻重。”
沈惊寒低下头,假装去理乱了的金线,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
她能感觉到谢临渊的目光落在她发顶,带着审视,却终究没说什么——他还需要沈家这块跳板,还需要“温润义兄”的假面,自然不敢在此刻发作。
窗外的葡萄叶被风一吹,影子在谢临渊的长衫上晃。
沈惊寒的目光落在他左手手腕上——那只羊脂玉镯正贴着湖蓝色的绸料,玉色白得像雪,是母亲临终前攥在手里的遗物,后来父亲转赠给她,却在前世被他抢走,转送给了户部尚书的千金做生辰礼。
她忽然拿起桌边的剪刀。
银质的剪刃闪着冷光,“咔嚓”一声,将手里的金线剪断。
断口处的金箔微微炸开,像条被拦腰斩断的小蛇,软软地落在地上。
“这线太脆,”沈惊寒看着地上的金线,声音轻得像叹息,“原就不适合盘金绣。”
谢临渊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
阳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可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像蒙着层雾的深潭,望不见底。
方才那瞬间的狠劲,绝不是错觉。
他忽然想起昨夜三皇子派人送来的密信,说沈毅似乎在查漕运的账目。
难道……“妹妹若是觉得线不好,”谢临渊压下心头的疑虑,重新拾起块桂花糕,递到她面前,语气依旧温和,“改日我让家人从苏州捎些好线来?”
沈惊寒终于抬起头,接过了那块桂花糕。
指尖触到他的指腹,冰凉的,像他腕上的玉镯。
“多谢大哥。”
她咬了一小口,甜香在舌尖漫开,却像含着黄莲。
前世她就是这样,被这虚假的温柔哄着,以为他是良人,首到家破人亡那天,才看清这温润皮囊下,藏着怎样一副吃人的骨血。
谢临渊看着她小口吃糕的模样,眼底的疑虑渐渐淡了。
或许真是自己多心,不过是个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小姑娘,再如何,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只有沈惊寒知道,落在地上的那截金线,不是结束。
是开始。
她舌尖抵着桂花糕的甜,指甲在掌心掐出更深的红痕。
这一世,她要让他亲手绣出自己的坟,用他最在意的名声做线,用他贪来的荣华做针,一针一线,穿骨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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