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床顶的芙蓉帐垂着银线流苏,被穿堂风卷得簌簌轻晃,帐面上用金线绣的并蒂莲随着晃动舒展,像刚从晨露里挣开瓣儿。
沈惊寒猛地睁开眼时,第一缕晨光正从帐缝挤进来,在她眼下投出道细长的影——这不是阴曹地府的昏黑,是活生生的天光。
喉间没有被烧红的铁钳碾过的灼痛了。
她下意识地抬手按向脖颈,指尖先触到微凉的寝衣领口,再往里探,是温热的肌肤,细腻得像刚剥壳的荔枝。
没有凝固的血痂,没有毒酒灼烧后留下的粗糙溃痕,连脉搏都在指尖下跳得稳健,咚、咚、咚,每一下都撞得她心口发颤。
“小姐!
您醒了?”
青禾的声音带着哭腔撞过来,沈惊寒转头时,正看见丫鬟端着的青瓷药碗在案几上磕出轻响,碗沿描的缠枝纹沾了点褐色药汁,像只受惊的鸟。
青禾扑到床边,帕子还攥在手里,边角被眼泪浸得发皱:“您都烧了三天了,昨儿夜里还攥着奴婢的手喊冷,太医说再不退热……”说到这儿,她抽了抽鼻子,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伸手想探沈惊寒的额头,又怕碰坏了似的缩了缩。
沈惊寒盯着她。
青禾梳着双丫髻,鬓边簪着朵珠花,是去年生辰自己给她插的,此刻珠花上还沾着点碎发——这张脸,是三年前的青禾,眼角没有后来在教坊司被打出来的疤痕,嘴角也没有被撕烂的裂口。
“水……”沈惊寒开口,嗓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不是毒发时那种嗬嗬的破风声。
青禾忙不迭地倒了杯温水,青瓷杯壁上还残留着她手指的温度。
沈惊寒接过时,指尖触到杯沿的刹那,猛地顿住——这双手,指甲圆润,透着健康的粉,掌心光洁,没有被教坊司的粗麻绳勒出的血痕,更没有临死前抠进谢临渊衣襟的抓痕。
她猛地掀开被子,赤足踩在地板上。
紫檀木地板被晨光晒得半温,却抵不住她脚心的寒意,那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爬到膝盖时,她看清了自己的脚——小巧,趾甲修剪得整齐,没有后来在雪地里被冻裂的冻疮,没有被恶奴用棍尖戳出的血洞。
“小姐怎么光脚?”
青禾慌忙去拿鞋,绣着兰草的软缎鞋被她捧在手里,鞋尖还绣着只银线小蝴蝶,“前日在寒山寺放生池落水,寒气还没散呢,仔细又着凉。”
寒山寺?
放生池?
沈惊寒的呼吸骤然停住。
她记得那个日子,启元十三年的暮春,父亲带全家去寒山寺祈福,她在池边喂鱼时被人撞了一下,扑通跌进水里。
当时是谢临渊跳下来把她救起的,他抱着她上岸时,胸口的衣襟湿透,还笑着说“惊寒妹妹比池里的锦鲤还滑”。
那时她只当是意外。
首到三年后,她被关在教坊司的柴房里,听那个撞她的老妇临死前说漏嘴——是谢临渊给了她二两银子,让她“在沈小姐喂鱼时,往池边多挤挤”。
他要她染场病,错过三日后的宫宴,错过父亲为她定下的、能护沈家周全的婚事。
“今年……是启元十三年?”
沈惊寒的声音发飘,指尖死死掐进掌心,疼,却真实得让她想哭。
“是啊小姐。”
青禾把鞋放在她脚边,拿起药碗舀了勺药汁,用唇试了试温度,“您都烧糊涂了?
前日刚过了十五岁生辰,您还说要把谢公子送的那盒桂花糕,留两块给二公子呢。”
十五岁生辰。
谢临渊。
桂花糕。
这三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惊寒的心上。
她猛地转身,扑到梳妆台前。
红木妆匣上的菱花镜蒙着层薄尘,她用袖子擦了擦,镜沿的缠枝纹立刻露出黄铜的亮色。
镜中映出的少女,脸色是病后的苍白,额前的碎发被汗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眉眼弯弯,鼻梁小巧,明明还是那副娇憨的模样——可那双眼睛,沈惊寒盯着镜中的自己,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
那不是十五岁少女该有的眼神。
眼底深处没有半分懵懂,只有被三年血狱浸泡过的寒意,像结了冰的深潭,潭底沉着教坊司的锁链声、父亲被斩首时的血光、二哥战死沙场的军报,还有谢临渊最后那张笑着递来毒酒的脸。
她的手指抚过镜中自己的脸颊,忽然摸到妆匣底层的硬物。
打开铜锁时,“咔哒”一声轻响,里面静静躺着支银簪。
簪头是朵未开的梅花,花苞紧紧攥着,边缘打磨得锋利,针尖在晨光下闪着冷光。
就是这支簪子。
前世她被拖去教坊司那天,也是这样的晴天。
她从发髻上拔下它,拼尽全力刺向谢临渊的咽喉,却被他用两根手指轻易捏住。
他捏着簪尾,看着她笑,然后猛地一折——银簪断成两截,像她被碾碎的骨头。
“小姐?”
青禾在身后怯怯地问,“药要凉了。”
沈惊寒把银簪重新藏回妆匣,指尖还残留着银器的凉意。
她转过身时,脸上己经没了方才的失态,只余下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连声音都像结了冰:“药放着吧。”
她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
侯府的庭院里,石榴树刚抽出新叶,嫩绿得晃眼,树下的石桌上,还摆着她前日没绣完的兰草帕子,丝线在春风里轻轻飘。
这不是梦。
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所有悲剧还没发生的时候,回到了谢临渊还戴着“温润义兄”假面的时候,回到了她还能握住刀的年纪。
“青禾,”沈惊寒的目光落在院门口,那里的石板路被扫得干干净净,像是在等什么人,“去前院看看,谢公子今日……是不是该来了。”
她的指尖在窗棂上轻轻划过,那里的雕花刻着“平安”二字,是父亲亲手刻的。
前世她总嫌这两个字俗气,如今摸着那凹凸的刻痕,才知道有多金贵。
风又起了,芙蓉帐的流苏再次晃动,这次沈惊寒看清了,帐角绣的并蒂莲旁,还藏着只小小的蜘蛛——民间说,蜘蛛落帐,是有客来。
窗外的风卷着桃花瓣,轻轻打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就像前世谢临渊捧着桂花糕走进来,脚步轻得像猫,眼里却藏着能吞人的狼。
沈惊寒缓缓松开握着银簪的手,掌心己经被硌出了几道红痕。
来了正好。
这一世,该尝尝针穿骨的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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