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像一片叶子随波逐流。重生以来积累的疲惫、旅途的颠簸、彩票入囊后的狂喜与重压,终于彻底压垮了紧绷的神经。云浅浅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躺下的,只觉得身体陷入了一片混沌的泥沼,连一个梦的碎片都未曾留下。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激昂雄壮的《义勇军进行曲》,如同巨大的铜锤,猛地敲碎了深沉的睡意!那声音穿透薄薄的门板,带着工厂喇叭特有的、刺耳的电流杂音,在狭小的宿舍里隆隆回荡,震得床板都在微微发颤。
云浅浅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低矮、布满细密裂纹的天花板,角落挂着一缕蛛丝,在清晨微弱的光线里飘荡。窗外天光灰白,显然离大亮还早。激昂的乐曲声还在持续,伴随着喇叭里一个毫无感情、带着浓重口音的男声催促:
“起床了!起床了!所有员工,七点十分准时在车间门口集合!点名!迟到罚款!”
心脏还在胸腔里砰砰直跳,被惊醒的茫然感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取代。她回来了,不是在高考结束后的老屋硬板床,而是在兴达手包厂三楼的简陋宿舍里。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灰尘味和潮湿气。
“唔……吵死了……” 旁边下铺的李婷婷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像条咸鱼般翻了个身,把薄被拉过头顶,“这才几点啊……”
云浅浅撑着酸软的身体坐起来,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昨晚入睡时那种彩票在握的笃定感,被这粗暴的起床号角冲淡了几分,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必须忍耐的现实感。她掀开薄被,赤脚踩在冰凉粗糙的水泥地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来。
“婷婷,快起吧,迟到了要罚款。” 她的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却异常清醒。五千万的彩票就在枕下的帆布包最里层,像一颗暂时休眠的太阳,给她源源不断的力量去忍耐这短暂的黑暗。
李婷婷又哼哼唧唧磨蹭了几分钟,才不情不愿地坐起来,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眼睛肿得像桃子:“我的天……感觉刚睡着……浅浅,你不困吗?”
“还好。” 云浅浅简短地回答,已经拿起昨晚新买的塑料脸盆和毛巾,“我去打水。” 动作利落,没有一丝拖沓。
走廊尽头的公共盥洗室弥漫着浓重的漂白粉和潮湿发霉混合的气味。几个同样睡眼惺忪的女工正挤在水龙头前,哗啦啦地洗脸刷牙,动作飞快,彼此间没什么交流,只有牙刷摩擦牙齿的沙沙声和吐水的声音。云浅浅沉默地加入其中,冰凉的自来水拍在脸上,彻底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她看着镜子里那张年轻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的脸,眼神锐利而清醒。三天,只需要再忍三天!
两人快速收拾完毕,回到宿舍换上带来的旧衣服(厂里没有统一工服)。云浅浅特意穿了一条口袋较深的长裤,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小包的位置——硬硬的卡片和那张薄薄的彩票安然无恙。
七点零五分,她们跟着稀稀拉拉的人流走下宿舍楼。清晨的空气带着工厂区特有的、微凉的金属和机油味。巨大的厂房在灰白的晨光中沉默矗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车间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大多穿着灰扑扑的衣服,神情麻木或疲惫,三五成群地站着,低声交谈着,或沉默地抽着劣质香烟。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被生活压榨的沉重感。
“婷婷!浅浅!这边!” 任春梅的声音穿透人群,她站在靠近车间大门的位置,正朝她们用力挥手。她换了一身深蓝色的工作服,看起来精神不少。
两人赶紧挤过去。
“没迟到就好!” 任春梅松了口气,压低声音,“等会儿点名,点完名我带你们进去,交给包装组的刘组长。记住,手脚麻利点,少说话,多做事,刘组长人还算和气,但最讨厌磨洋工和出错的!”
“知道了,表姑。” 李婷婷小声应着,显得有些紧张。
云浅浅点点头,目光沉静地观察着周围。点名开始了,一个穿着灰色工装、拿着夹板的中年男人站在台阶上,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念着名字。点到名字的人懒洋洋地应一声“到”。云浅浅和李婷婷的名字夹杂其中,任春梅在旁边小声提醒着她们回应。
点名结束,沉重的车间大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一股混杂着皮革、胶水、布料和机油的热浪混合着巨大机器运转的轰鸣声猛地涌了出来!那声音震耳欲聋,瞬间淹没了外面所有的声响。
“跟紧我!” 任春梅大声喊了一句,率先走了进去。
踏入车间,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巨大的空间被日光灯管照得惨白一片,无数条流水线如同钢铁长蛇般纵横交错。每条流水线两侧都坐满了穿着各色便服的工人,男女老少都有。巨大的缝纫机发出密集如暴雨般的“哒哒哒”声,冲压机“哐哐”作响,传送带“嗡嗡”地匀速移动着。空气里悬浮着细小的纤维和粉尘,在灯光下清晰可见。皮革、布料、胶水、汗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气味。
李婷婷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脸色有些发白。云浅浅也微微蹙眉,这环境比她预想的还要恶劣。但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便迅速适应了这巨大的噪音和气味,目光锐利地扫过眼前的一切——流程、工位、产品、工人的状态。过目不忘的能力在此刻无声运转,所见的一切如同高清影像般瞬间烙印在脑海深处。
任春梅带着她们在轰鸣的机器声中穿行,绕过堆满半成品的手推车,最终停在一条相对靠里的流水线末端。这里噪音稍微小一点,但传送带的速度似乎更快。十几个女工正坐在矮凳上,双手飞快地动作着。她们面前堆积着刚从前面工序下来的、各种款式和颜色的成品手袋——双肩包、斜挎包、钱包、零钱包……
一个身材微胖、约莫四十岁上下、同样穿着便服但脖子上挂着一个哨子的女人正背对着她们,弯着腰在一个女工旁边说着什么,声音在噪音里听不清。
“刘姐!” 任春梅大声喊了一声。
那女人闻声转过头,露出一张圆盘脸,眉毛稀疏,眼神带着长期管理形成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看到任春梅,点了点头,又扫了一眼她身后的云浅浅和李婷婷。
“刘组长,这就是我昨天跟你说的,我两个侄女,云浅浅,李婷婷,新来的包装工!” 任春梅赶紧介绍,声音拔得很高。
刘组长上下打量了两人几眼,尤其在云清清秀沉静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然后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行,知道了。跟我来吧。” 她的声音不高,但有种穿透噪音的清晰感。
她把两人带到流水线末端一个相对空些的位置,这里堆着不少空的透明塑料袋和印着不同外文的标签贴纸。旁边还有几个空着的矮凳。
“你们俩,以后就负责这条线的最后包装。” 刘组长指着传送带尽头,“包从前面下来,你们要做的,就是三步!” 她语速很快,一边说一边随手拿起一个刚滑下来的蓝色双肩包示范:
“第一,检查!看包有没有明显问题——线头太长、拉链卡顿、油污、破洞!有问题的,丢旁边这个红色筐里!”
她快速翻看了一下包身和拉链,确认没问题。
“第二,装袋!用这个尺寸的塑料袋,把包装进去,拉链头朝上,商标露出来!动作要快,袋子口捋平!”
她麻利地扯下一个塑料袋,将包塞进去,双手一捋,袋子口瞬间平整。
“第三,贴标!看清楚包上的货号,找对应的标签,贴到塑料袋右上角!贴正!贴牢!别歪了!也别贴错!”
她拿起一个印着“SKU-203B”的标签,“啪”地一下精准贴在塑料袋右上角,动作干净利落。
“最后,丢到旁边这个大筐里,满了会有人拉走封箱。” 她指了指旁边一个巨大的塑料筐,“听明白了没?”
“明白了,组长。” 云浅浅立刻回答,目光紧紧追随着刘组长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她检查时手指拂过的位置,装袋时手指的发力点,贴标签时手腕的角度——都如同慢镜头般清晰印入脑海,瞬间理解消化。
“嗯。” 刘组长对云浅浅的反应速度和专注度似乎还算满意,又看向还有些懵懂的李婷婷,“你呢?”
“明……明白了。” 李婷婷连忙点头,但眼神里还有点茫然。
“光明白没用,上手做!” 刘组长没什么耐心,“看十遍不如做一遍!来,你们俩,现在就开始!我就在旁边看着!”
传送带还在源源不断地将各种包输送下来。云浅浅和李婷婷赶紧在矮凳上坐下。云浅浅深吸一口气,摒弃所有杂念,五千万的彩票暂时被压入心底最深处。她拿起一个刚滑下来的玫红色斜挎包,按照刘组长刚才的步骤:
目光快速扫过包身——没有明显线头,拉链顺滑,无污渍。合格。
左手拿起对应尺寸的塑料袋,右手将包塞入,双手拇指食指捏住袋口两侧,用力向外一捋,塑料袋瞬间紧绷平整地包裹住包体。
眼睛精准捕捉到包内侧缝制的“SKU-107A”小标签,左手同时在旁边一摞标签贴纸中精准抽出一张“SKU-107A”,右手接过,“啪”地一声,稳稳贴在塑料袋右上角,端正牢固。
最后,随手将包丢进旁边的大筐。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虽然速度比不上旁边熟练的老工,但动作标准、准确、没有丝毫犹豫和多余,看得旁边的刘组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嗯,还不错。” 刘组长难得地点评了一句,语气缓和了些,“就这样,保持住,速度慢慢提上来。”
她又看向李婷婷。李婷婷正手忙脚乱地检查一个钱包,动作明显生涩,装袋时袋子口没捋平皱巴巴的,贴标签时还差点贴歪。
“你!手别抖!袋子口要捋平!标签看准了再贴!错了要返工扣钱的!” 刘组长眉头一皱,声音严厉起来。
李婷婷被吓得一哆嗦,脸都白了,动作更加慌乱。
“别急,婷婷,看清楚再做。” 云浅浅低声提醒了一句,手上自己的动作却丝毫没停,又一个包已经检查完装好袋,标签精准贴上。她像一架精准设定好的机器,稳定、高效地运转着。
刘组长看了云浅浅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去巡视其他工位了。
巨大的噪音成了最好的掩护。云浅浅屏蔽了周围的一切,全身心投入到这简单重复的机械劳动中。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不断滑来的包、手中的塑料袋和标签。过目不忘的能力让她对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都掌握得炉火纯青,只需靠肌肉记忆去执行。大脑的核心区域却如同后台程序般悄然运转,清晰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传送带永不停歇。堆积的包像永远处理不完的潮水。腰背开始僵硬酸痛,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肩膀和脖颈发出抗议。手指因为不断捋平塑料袋口而有些发红。车间里越来越闷热,日光灯管散发出的热量和机器运转的烘烤,让汗水顺着额角、鬓角无声滑落,浸湿了后背的旧T恤。
李婷婷那边传来低低的抽气声和偶尔手忙脚乱的碰撞声,显然还在艰难适应。云浅浅却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稳定节奏。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位,出错率为零。旁边的筐渐渐堆满,又很快被拉走,换上空筐。
她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缓慢而坚定地移动着。距离彩票开奖,又近了一分,一秒。身体的疲惫在累积,但心中的火焰却因为这倒计时的临近而愈发灼热。这流水线上的每一分钟忍耐,都是为了三天后那彻底的蜕变!
不知过了多久,当腰背的酸痛感几乎达到极限,手指也因为重复动作而有些麻木时——
“哔——!!!”
一声尖锐刺耳的长哨音,如同天籁般骤然撕裂了车间里永不停歇的机器轰鸣!
所有的“哒哒哒”、“哐哐哐”、“嗡嗡嗡”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停息!巨大的寂静突如其来,反而让人耳朵里产生了奇异的嗡鸣。
“下班!吃饭!” 刘组长拿着哨子,站在流水线中间,扯着嗓子大喊。
如同紧绷的弦骤然松开,整个车间爆发出巨大的、混杂着解脱和疲惫的喧嚣!工人们纷纷从矮凳上站起来,伸着懒腰,揉着脖子,捶着后背,互相大声抱怨着腰酸背痛,或者讨论着食堂今天有什么菜。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云浅浅也缓缓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轻轻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和酸痛的脖颈,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后背的衣衫早已湿透,紧贴在皮肤上。
结束了。上午的忍耐。
她下意识地隔着裤子布料,轻轻按了按贴身小包的位置。那硬硬的卡片和薄薄的彩票,是支撑她度过这漫长上午的唯一信念。
“浅浅……” 李婷婷几乎是瘫在了矮凳上,脸色发白,声音有气无力,“我的腰……我的手指头……感觉都不是自己的了……这活儿看着简单,怎么这么累人啊……”
“刚开始都这样,适应几天就好了。” 云浅浅站起身,语气平静,伸手把李婷婷拉起来,“走吧,吃饭去。”
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十二点。
距离彩票开奖,还有两天半。
饥饿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食堂那寡淡的饭菜此刻也显得无比诱人。她随着人流,缓缓向车间门口走去。脚步有些沉重,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每一步迈出,都离那金色的未来,更近一步。流水线上的倒计时,无声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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