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稀粥和咸菜带来的微弱暖意,很快就被冰冷的现实再次吞噬。
胃里不再火烧火燎地疼,但空落落的虚浮感更让人难受。
苏念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开始强迫自己更清晰地梳理“苏念”的记忆碎片,以及这个家眼下的处境。
父亲苏大强蹲在门槛外,吧嗒吧嗒的旱烟味飘进来,带着呛人的辛辣。
他很少说话,眉头那道深深的沟壑像是刻上去的,里面填满了对未来的茫然和对现状的无力。
他是生产队的老把式,犁地、播种都是一把好手,可再好的把式也变不出多余的粮食。
工分是硬道理,可家里壮劳力只有他和二哥苏建军。
苏建军,她的二哥,此刻正闷头坐在小马扎上,拿着块磨刀石,一下一下用力地蹭着锄头刃口。
他是个闷葫芦,力气都用在田地里,一天下来能挣十个工分,是家里的顶梁柱之一。
可他那件洗得发白、补丁摞补丁的褂子下,瘦削的肩膀和突出的锁骨,无声地诉说着体力透支和营养匮乏。
他偶尔抬眼看看炕上的苏念,眼神里有关切,但更多的是和他父亲一样的沉重。
母亲李秀兰坐在炕沿,手里拿着针线,正费力地缝补一件破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衣服。
昏黄的煤油灯光跳跃着,映着她过早衰老的侧脸和粗糙龟裂的手指。
她是这个家无声运转的轴心,操持家务,喂养鸡鸭(虽然只有两三只瘦骨嶙峋的鸡),挖野菜,腌咸菜,用尽一切办法让家人活下去。
她的背因为常年劳作和营养不良微微佝偻着,眼神里除了疲惫,还有对苏念醒来的庆幸和更深层的忧虑——多一张嘴,就多一份艰难。
小妹苏苗挨着苏念坐着,小小的身体蜷缩着,眼睛时不时瞟向那个空了的咸菜罐,又迅速移开,喉咙不自觉地吞咽。
她才十五岁,本该在学校里念书,可家里供不起,早早辍学在家帮忙。
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她面黄肌瘦,头发枯黄,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偶尔会闪过对知识、对外面世界的一丝渴望,随即又被现实的灰暗压下去。
“苗苗,”苏念的声音还是有些沙哑,但己经平稳了许多,“家里……还有多少粮票?
布票?”
苏苗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二姐会问这个。
她看向母亲。
李秀兰停下针线,叹了口气,起身走到那个破木柜前,从最底层摸索出一个用布包了好几层的小布包。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张薄薄的、印着不同图案和字样的纸片。
“喏,都在这儿了。”
李秀兰的声音带着苦涩,“粮票就剩这么点了,还是上个月省下来的,只够换几斤粗粮。
布票……唉,攒了快一年了,也就够扯几尺粗布,想着等过年看看能不能给你哥做件新褂子,他身上的都烂得没法补了。”
她指着那些珍贵的票据,指尖微微颤抖。
苏念的目光扫过那些票证。
粮票、布票、油票……这些在“苏念安”的记忆里只存在于历史课本和老照片的东西,此刻成了决定这个家庭生死的命脉。
计划经济!
这西个字像沉重的枷锁,牢牢锁住了所有人的手脚。
你有钱?
没用!
没票,商店里的东西与你无关。
你有力气?
也只能换工分,而工分换来的粮食,根本填不饱肚子。
“大哥……在县里厂里,有粮票补助吗?”
苏念想起记忆中那个在县机械厂当临时工的大哥苏建国。
“有是有一点,”李秀兰摇摇头,“可他那点补助,自己省着吃都勉强,还得交伙食费给厂里食堂。
他每次回来,都偷偷省下半个窝窝头给苗苗……” 母亲的声音哽住了,眼圈又红了。
苏建军闷闷地插了一句:“大哥也不容易。
临时工,活儿重,工钱少,还总怕被辞退。”
屋内的气氛更加压抑。
每个人都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着,在贫困的泥沼里挣扎,越挣扎,陷得越深。
唯一的“好消息”似乎就是苏念醒了,但这“好消息”带来的,是更紧迫的生存压力。
苏念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个空陶罐上。
记忆里,母亲李秀兰腌咸菜的手艺在村里算是不错的,用的就是最普通的萝卜、芥菜疙瘩,加上盐和自家晒的粗辣椒面,没什么特别的秘方,纯粹是时间沉淀出的咸香。
但这咸菜,却是这个家饭桌上唯一的“荤腥”,是下饭的“硬菜”。
一个计划,在她心中逐渐成型,虽然依旧模糊,但比刚才盯着咸菜罐时的灵光一闪清晰了许多。
信息差!
这是她最锋利的武器。
这个时代,这个闭塞的乡村,大家的生活水平都差不多,咸菜家家都会腌,味道大同小异。
但,需求痛点是真实存在的!
比如:调味品单一: 除了盐,就是咸菜。
酱油、醋是稀罕物,普通社员家里很少见,味道也寡淡。
口感粗糙:母亲腌的咸菜疙瘩,就是简单切块,齁咸,硬邦邦,毫无卖相可言。
心理慰藉:即使是咸菜,如果能稍微好吃一点,好看一点,在这样贫乏的日子里,是不是也能给人一点小小的慰藉?
尤其是在那些家里主妇不擅长腌制,或者像她们家一样连咸菜都快断顿的人家?
包装!
话术!
这些现代销售的基本功,在这个时代几乎是一片空白!
不需要多精美,但至少不能是黑乎乎一坨疙瘩。
切成细丝呢?
加点颜色点缀呢(比如晒干的野葱花)?
用一个干净点的、带盖的小竹筒或者葫芦装起来呢?
说辞呢?
“祖传秘方”?
“开胃下饭”?
“独家风味”?
在这个信息闭塞的环境里,一点点“不同”,就可能成为吸引人的“卖点”。
目标客户?
不能在本村!
风险太大,也容易露馅。
邻村?
集市?
甚至……县城边缘那些胆大的、有微弱购买力的人(比如家里有工人拿工资的,或者胆子更大些想改善生活的)?
交易物?
最理想的是钱和票!
但初期,能换到鸡蛋、粗布、甚至一小把粮食,都是巨大的胜利!
鸡蛋,多么奢侈的营养品!
这个计划充满了巨大的风险。
“投机倒把”西个字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
一旦被抓,轻则没收、罚款、批斗,重则……苏念不敢深想。
但她更清楚,按部就班地等待生产队的分配,等待大哥那点微薄的补助,等待工分换来的口粮,这个家,包括她自己,迟早会被拖垮、饿垮。
风险与机遇并存。
这是刻在她骨子里的商业信条,哪怕在这个最原始的商业荒漠里,依然适用。
她需要帮手。
一个人单打独斗,目标太大,效率也低。
她看向身边的小妹苏苗。
小姑娘眼神懵懂,但手脚还算麻利,更重要的是,她年纪小,不容易引人注意,而且……她饿。
“苗苗,”苏念的声音放低了一些,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蛊惑,“想不想……吃鸡蛋?”
苏苗的眼睛瞬间亮了,像两簇小小的火苗,她用力地点头,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想!
可想可想了!
二姐,你有办法?”
“嘘……”苏念示意她小声,目光扫过门口的父亲和母亲。
父亲还在闷头抽烟,母亲正对着油灯发愁手里的针线活,都没注意到姐妹俩的窃窃私语。
“明天,跟姐去挖野菜,多挖点嫩的。
姐……教你个法子。”
李秀兰听到“挖野菜”,抬起头:“念啊,你头刚好点,别出去了,让你哥去挖。”
“娘,我没事了,躺得浑身疼,活动活动好。”
苏念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我跟苗苗去就行,就在后山,不远。”
她必须亲自去,看看地形,看看有什么可以利用的“资源”,更重要的是,避开家人初步实施她的计划。
苏建军抬起头,闷声道:“我下午下了工去挖。”
“不用,二哥,”苏念赶紧说,“你累一天了,歇着吧。
我跟苗苗能行。”
她不能让二哥跟着,她的计划暂时还不能让这个老实巴交、视规矩为天的二哥知道。
苏大强在门外磕了磕烟袋锅,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家里多一个人能动弹,总是好的。
夜深了。
煤油灯的火苗跳动了几下,最终熄灭。
黑暗笼罩了小小的土坯房。
土炕冰冷坚硬,被子薄得像纸,散发着陈年的霉味和汗味。
苏念躺在黑暗中,听着身边小妹苏苗因为饥饿和寒冷发出的细微呓语,听着隔壁父母沉重的呼吸,听着二哥在另一头辗转反侧的声音。
头痛依旧隐隐作痛,胃里空空如也,但她的头脑却异常清醒。
1970年,向阳生产大队,苏家二闺女苏念。
开局,家徒西壁,饥寒交迫。
但属于苏念安的战争,己经悄然打响。
第一战,目标不是百万订单,不是CBD的办公室,而是一颗能填饱肚子的鸡蛋。
黑暗中,她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冰冷的、充满挑战意味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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