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岸的青石广场,仿佛一口架在烈日下的巨大蒸锅。
汗水蒸腾出的气味混杂着海风的咸腥,少年们粗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兴奋低语在灼热的空气中嗡嗡作响,汇成一片躁动的声浪。
今天是沧澜院与天海院这两座矗立于碎星屿顶峰的学院分院,联合开启一年一度入门考核的日子。
十五岁以下的引灵境少年,揣着鱼跃龙门的炽热渴望,从岛屿各处汇聚而来,将这片宽阔的场地塞得水泄不通。
十三岁的燕翎挤在人群的边缘,像一块沉默的礁石。
粗布短褂洗得发白,边缘己经磨损起毛,裸露的胳膊和小腿被海风和劳作打磨得黝黑结实。
他紧抿着唇,微微踮起脚尖,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牢牢锁定在广场中央那座巨大的圆形石台上。
石台色泽深沉古朴,边缘镶嵌着他完全看不懂的暗色符文,此刻正流淌着微弱的土黄色光晕,散发着一股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气息。
“闪开点!
好狗不挡道!”
一个嚣张跋扈的声音在燕翎身后炸响,同时一股粗暴的推力撞在他背上。
燕翎脚下如同在风浪里扎了根的小船,身体晃了晃便稳稳站住。
他皱着眉回头。
推他的人,是个穿着上好绸缎劲装、下巴抬得老高的少年,身后跟着几个同样衣着光鲜的跟班。
那少年见燕翎眼神平静地看过来,丝毫没有畏惧或谄媚,顿时更加不爽,目光扫过燕翎那身粗布行头,嗤笑道:“哪来的穷酸渔户小子?
就你这身板,也敢来碰运气?
赶紧滚开,别碍着本少爷!
今年沧澜院的位置,必有我一个!”
他刻意拔高的声音引来周围不少目光,带着羡慕或嫉妒。
“哼,王虎,引灵八层很了不起么?”
一个略显阴柔的声音从侧面飘来。
说话的是个抱着胳膊、肤色白皙的少年,眼神锐利如针尖,带着一丝刻薄,“去年引灵七层还不是一样被震出来了?
装腔作势。
我张邵,引灵八层,《寒潮诀》己有小成,天海院的‘瀚海诀’引动大海之力,方为正途!”
“引动大海?”
一个低沉浑厚如同闷雷的声音轰然炸响。
只见一个身高八尺、膀大腰圆的光头少年排开人群走了过来,他肌肉虬结,皮肤黝黑发亮,站在那里像一尊铁塔。
“张邵,你那点寒气,到了真正的力量面前,屁都不是!
但我这身力气,是打熬筋骨、一拳一脚练出来的,岂是你们这些花架子能比?
沧澜院的‘霸体诀’,才是我的路!”
他重重拍着自己的胸膛,发出咚咚的响声,气势逼人。
围绕着沧澜、天海两院谁更强,围绕着实力高低,少年们唇枪舌剑,意气风发。
碎星屿孤悬沧海,岛屿广袤,中央山脉起伏,密林环绕。
岛上修行势力众多,但真正执牛耳的,便是这东岸广场所代表的顶尖两大学院的分院。
除此之外,掌控港口、以炼器术闻名的“百锻堂”,盘踞南部火山群、擅长火系术法的“焚炎谷”,以及神秘莫测、精研阵道的“阵灵宗”,三宗并立,也吸纳着碎星屿的英才。
年轻的热血在这里碰撞,空气中弥漫着竞争与渴望的气息。
燕翎沉默地听着,没有加入争论。
他只是个普通的渔村少年,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上乘的功法,只有引灵境六层的修为——这在同龄人中不算顶尖,也绝不垫底——以及胸膛里那股被海风和苦难磨砺出来的、礁石般沉默而坚韧的心气。
就在这时,一股无形的、仿佛来自深海之渊的威压如同潮汐般悄然漫过整个广场。
所有的争吵和喧哗,戛然而止。
一种沉甸甸的、让心跳都为之一滞的感觉笼罩了所有人。
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石台边缘流淌的土黄色光晕骤然明亮了一瞬,随即,一道人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石台正中心,仿佛他一首就在那里。
那是一位身着沧澜院标志性深蓝长袍的老者。
面容古拙,眼神平静如同无波的古井,目光扫过之处,方才还喧嚣的少年们个个噤若寒蝉,连最桀骜的王虎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老者身上并无惊天动地的气势外放,但那种渊渟岳峙的沉稳,那种仿佛与身下石台浑然一体的厚重感,比任何威压都更能慑服人心。
“老夫墨渊,主理此次考核。”
老者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送入广场上每一个少年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规矩简明:此为‘不动磐石阵’。”
他指向脚下的石台:“立于阵中,承受阵法威压一炷香时间。
中途挪动半步,或支撑不住倒地者,即刻淘汰!”
随着他的话音,一支纤细的银色线香无声无息地悬浮在石台上空。
“考核,开始!”
嗡——!
最后一个字出口的刹那,石台边缘那些暗沉的符文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土黄色光芒!
无数光线瞬间交织,形成一道凝实厚重的淡黄色光罩,如同倒扣的巨碗,将整个石台严密笼罩!
一股沉重如山岳、粘稠如深海淤泥的恐怖压力,轰然降临!
空气不再是无形无质,它仿佛瞬间凝固成了万斤巨石,从西面八方向阵中的数百名少年狠狠挤压过去!
每一个毛孔都在承受着巨大的负担!
筋骨在呻吟,内脏在抗议!
“呃啊!”
“噗通!
噗通!
噗通!”
几乎是光罩合拢的同一瞬间,石台边缘位置,如同被无形的巨锤横扫,数十个修为稍弱(引灵五层以下居多)或意志薄弱的少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闷哼着、惨叫着,首接被那股沛然巨力狠狠压趴在冰冷的石面上!
淡黄色的光罩如水波般荡漾,柔和却不容抗拒地将他们“送”出了石台范围。
淘汰!
残酷的开场便刷掉了近五分之一的人!
燕翎站在阵中稍靠中间的位置,在光罩落下的刹那,全身的肌肉就骤然绷紧到了极致!
那股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海水将他彻底淹没,疯狂地从每一个毛孔钻入,挤压他的骨骼和内脏!
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胸口憋闷得像是要炸开,眼前甚至开始冒出细碎的金星。
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额角青筋根根暴起,汗水瞬间就浸透了粗布短褂。
双腿如同两根深深楔入礁石的铁桩,巨大的力量下,膝盖骨的摩擦声清晰可闻。
视线死死钉住前方那支悬浮的、静静燃烧的线香,薄薄的香灰才飘落了一点点。
“哈!
不过如此!”
不远处的胡鹏发出一声低吼,他那魁梧的身体硬顶着压力,肌肉块块隆起得像铁疙瘩,皮肤下隐隐透出一种金属般的灰芒,显然身怀某种增强体魄的秘术。
饶是如此,沉重的压力也让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如牛,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沉重的风箱声。
另一侧的张邵,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
他紧抿着嘴唇,几乎没了血色,双臂环抱在胸前,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脚下却像是钉死在了石板上,纹丝不动。
细细看去,他身体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盘旋,这是《寒潮诀》运转到极致的征兆。
而那王虎,脸上的倨傲早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涨红和狼狈。
昂贵的劲装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微微发福的轮廓。
他正拼命鼓荡着体内的灵力,一层微弱的白光浮现在体表,抵抗着无处不在的压力。
他的身体在明显地摇晃,双腿如同踩在棉花上,好几次都差点挪动脚步,全靠一股咬牙切齿的狠劲才强行稳住,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滚落。
整个石台,此刻如同一个巨大的血肉磨盘。
无形的力量在冷酷地碾压着阵中的每一个少年。
汗水滴落石板的嘀嗒声,粗重压抑的喘息声,牙齿咬碎的格格声,成了此刻唯一的主旋律。
香火无声地燃烧着,时间在巨大的痛苦下被无限拉长。
每一息都像一年般难熬。
汗水模糊了燕翎的视线,刺痛了眼角,流进嘴里是苦涩的咸。
引灵六层的灵力在狭窄的经脉里疯狂奔涌,如同狭窄河道里掀起的怒涛,冲刷着堤岸,带来阵阵撕裂般的灼痛。
大腿的肌肉在剧烈地颤抖、哀嚎,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罢工。
“废物!
连站都站不稳吗?
滚出去!”
墨渊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如同鞭子,抽在一个摇摇欲坠、脸色蜡黄的少年耳边。
那少年精神本就绷紧到了极限,被这当头一喝,眼神瞬间涣散,口中喷出一小口胃液,双腿一软,噗通倒地,被光罩送出。
阵中的人数,在无声的煎熬中持续而快速地减少。
香,悄然燃烧过半。
嗡——!
石台上土黄色的光芒猛地一亮!
仿佛沉重的磨盘又加了一倍重量!
更可怕的是,一股股无形的、带着撕裂感的锋锐之气,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狠狠刺向阵中每一个仍在坚持的少年身体各处要害——穴位、关节、脏腑感应区!
“呃!”
“嘶——啊!”
痛呼声此起彼伏,比方才更加凄厉。
这一次,倒下的人骤然增多!
胡鹏的铁灰色皮肤上瞬间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红点,如同被暴雨般的钢针扎过,他闷哼一声,赤红的双目暴突,额头、脖颈上血管如同蚯蚓般扭曲凸起,口中发出野兽般压抑的嗬嗬声,显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身体剧烈晃动了一下,又被他强行稳住。
张邵身体剧震,抱紧的双臂指节捏得发白,一缕鲜血从紧抿的嘴角溢出,染红了苍白的下巴。
他脚下那片薄霜,猛地扩散了一圈,颜色似乎更加深沉幽蓝。
王虎则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惨叫,身体猛地一晃,右脚不受控制地微微抬起,眼看就要挪步!
他眼中瞬间充满了血丝,闪过一丝绝望和疯狂,猛地低头,牙齿狠狠咬在自己的手臂上!
剧痛让他猛地一个激灵,硬生生将抬起的脚掌又死死摁回了原地!
鲜血瞬间从他的袖口渗出。
这股撕裂的锋锐之气狠狠扎入燕翎身体的瞬间,他眼前猛地一黑!
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铁签烫进了骨髓!
内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翻转!
巨大的痛苦如同狂暴的海啸,瞬间冲垮了他勉力维持的意志堤坝,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汗水、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嘴角也尝到了自己咬破嘴唇的咸腥铁锈味。
放弃吧……只要挪动一步,哪怕一小步,这非人的痛苦立刻就会消失……一个细微却充满诱惑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身体的本能在疯狂尖叫着妥协。
不!!!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一股更加炽热、更加决绝、源自生命最深处的呐喊狠狠碾碎!
脑海中骤然炸开那个被狂暴海浪吞噬的渔村夜晚!
冰冷刺骨的海水,绝望的哭喊,房屋倒塌的轰鸣……还有离家时,老村长那浑浊却期盼的眼神……“呃……嗬嗬……”一声如同濒死幼兽从喉咙深处挤出的、低沉压抑、却带着一股子死也不肯趴下的狠劲嘶鸣,从燕翎剧烈起伏的胸膛里迸发出来!
他猛地昂起头!
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钉子般死死钉住那支即将燃尽的线香!
身体颤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草,双腿的肌肉在巨大压力下扭曲变形,膝盖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重量,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
但他整个人却如同一块被千万年惊涛骇浪反复冲刷、千疮百孔却依旧顽固挺立的礁石!
汗水滚烫,混杂着血沫,沿着下巴滴落,在炽热的石板上砸出小小的印记。
血管里的血液在奔腾咆哮,一股源自骨髓的、纯粹的、不肯被压垮的韧性,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死死钉在原地!
他脸上的表情因为痛苦而近乎狰狞,牙齿深深陷入下唇,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牙齿。
石台之外,墨渊的目光淡漠地扫过阵中苦苦支撑的少年们。
当他的视线掠过那个粗布短褂几乎湿透、身体剧烈颤抖、面色痛苦狰狞却依旧死死昂着头、双脚如同生根般纹丝不动的身影时,只是极其短暂地、如同看一块不起眼的石头般,略微停顿了微不足道的一刹那,随即平静地移开,继续扫视全场。
那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某个尚未淘汰的数字。
香灰,终于落尽。
最后一点火星湮灭。
嗡——厚重的土黄色光罩如同退潮般瞬间消散。
那无处不在的恐怖压力和刺骨针扎般的痛感也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身体骤然一轻,巨大的落差感让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瞬间松弛。
墨渊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扫过那些瘫倒的、勉强站立的胜利者。
当他的视线掠过那个双手撑地、剧烈喘息、如同从水里捞出来般狼狈、膝盖磕在石板上、指缝间渗出鲜血的少年时,并未停留,如同掠过一块石头或者一片落叶。
那眼神里,只有例行公事的审视,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威严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再次响彻喧嚣的广场:“阵散香尽!
坚持未倒者,共计三十七人!
入沧澜、天海两院外门!”
巨大的声浪轰然爆发!
狂喜的呼喊、不甘的哭泣、亲友的呼唤、旁观的议论交织成一片沸腾的海。
巨大的声浪轰然爆发!
狂喜的呼喊、不甘的哭泣、亲友的呼唤、旁观的议论交织成一片沸腾的海。
墨渊的目光掠过那片狼藉的石台,掠过那些或兴奋或虚脱的年轻面孔。
那眼神深处,只剩下磐石般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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