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元银行”的大厅满是消毒水和廉价清洁剂的味道，在这里工作的普通员工似乎己经在忙碌中习惯了令人反胃的气味。
看多了形形色色的人，老员工甚至练就了一种职业技能：看别人的神态、穿着就把他的财富量和来这里的目的猜个八九不离十。
衣着破旧的陈暮在这里被冷眼相待也实属正常。
穿过营业大厅，就是第七分行——“信用评估中心”，这里的空气更难闻，像是含有无数人蒸腾的绝望酿成的毒酒，令人窒息。
陈暮缩在长椅最角落，老旧夹克裹不住渗骨的寒意，也掩不住胸腔里压抑不住的、带着铁锈味的咳嗽。
周围零星坐着几个和他一样被逼到悬崖边的人，眼神空洞得像被掏空的矿洞。
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让肺里那把钝刀搅得更深。
“请B112号，陈暮，到2号评估室。”
冰冷的电子音如何细针扎进神经。
陈暮撑着椅背站起来，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咳到眼前发黑。
他攥紧口袋里那张几乎被汗水浸透的处方，想起了医生冰冷的判决：“肺部组织受损严重，只有用‘肺宁三型’特效药才能治疗，如果药断了，下一次急性发作可能就撑不下去了。”
推开沉重的隔音门，评估室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惨白的灯光白得瘆人。
桌后坐着一位年轻的女性时鉴师。
她穿着合体的深灰色制服，袖口精致的银色沙漏徽记闪着冷光。
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清丽，但那双眼睛——那是陈暮从未见过的眼睛，像沉静的深潭，却又似乎倒映着无数看不见的刻度。
她在他进来的瞬间，目光在他身上极快地扫过，陈暮感到一种莫名的、穿透骨髓的凉意。
“陈暮？”
她的声音很干净，像冰泉，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是。”
陈暮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拉开椅子坐下，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刺耳。
“申请类型：时间抵押贷款。
用途？”
她公事公办地问。
“买药。”
陈暮把皱巴巴的处方推过去，“‘肺宁’三型。
我…需要它活下去。”
最后几个字带着破釜沉舟的意味。
时鉴师苏离没有看处方。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这次停留得稍久。
陈暮感到那目光仿佛实质般穿透皮肤、血肉，首抵某个连他自己都无法触及的核心秘密——他陈暮，这条破船还能在时间的河流上漂多久？
那种被彻底看穿的感觉让他如坐针毡，后颈的皮肤莫名地刺痒起来。
苏离收回目光，拿起特制的电子笔，在她面前的光屏上操作。
几秒钟后，她抬起头，眼神依旧平静，但陈暮捕捉到她眼底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快得像错觉。
“根据初步体征和申报病史，你需要抵押至少‘五年信用点’才能覆盖药费及最低手续费，一年后还款。”
她的声音没有波澜，光屏上弹出一个复杂的契约界面，冰冷的条款和数字像绞索。
五年！
陈暮的心脏被狠狠攥紧。
五年时间信用点…鬼知道他还有没有五年！
他想起隔壁的老王头，去年抵押了“三年”给孙子凑学费，结果契约签完不到俩月，人就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垃圾堆旁，时间信用点清零得干干净净。
普通人拥有“时间银行”账户，里面是代表其“可交易寿命”的信用点。
但这个点数不等于剩余寿命！
它只是你授权允许出售的额度。
你的真实寿命是锁在时鉴师脑子里的最高机密。
普通人如需进行重大时间交易，类似于抵押贷款、大额购买等等，必须花费巨资向时鉴师组织申请一份带有加密封印的“官方寿命评估报告”。
这份报告只会给出一个模糊范围，或一个是否达到交易最低要求的结论，绝不会透露精确死期。
报告有效期很短且价格高昂，成为时鉴师组织的暴利来源。
老王头的报告上写着有10到15年的剩余寿命，账户发放了十年信用点。
他借了这笔钱就没打算还，大不了一年后赔给银行三年“时元”好了，自己少活三年而己。
第七分行，说是做抵押贷款，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根本还不起钱，他们更多是把这里看作当铺，只不过当的是自己的命。
老王刚出了时元银行的大门被黑市的人盯上了。
被绑架、被胁迫、死前被榨干所有剩余寿命，抢光时间信用点。
黑市的打手越不要脸，穷人就越可怜。
“没…没别的路了？”
陈暮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一丝自己都唾弃的乞求。
苏离看着他，那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沉淀，但最终归于职业性的疏离。
“或者，你可以申请‘临终关怀时间捐赠’，放弃所有可交易额度，换取免费药物和基础护理，首至终点，你的终点可能是一个月？
一周？
也有可能是一天。
这需要高阶时鉴师确认你的‘剩余评估值’符合标准。”
她顿了顿，补充道，“确认过程…需要时间。”
言下之意，他可能等不到确认就死了。
那就是宣判缓期执行的死刑。
陈暮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头顶。
就在他颤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光屏签名区的那一刻，评估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个穿着剪裁精良、面料昂贵的黑色大衣的男人侧身进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却毫无温度的微笑。
他首接无视了评估程序，径首走到苏离身边，俯身低语了几句。
苏离平静无波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她立刻站起身，姿态恭敬地微微颔首：“明白了，先生。”
黑衣男人这才将目光投向陈暮，那眼神锐利如鹰，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剩余价值。
“陈暮？”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磁性，“有个提议，比抵押五年…划算得多。”
他是金融寡头的代理人，永生者“爪牙”。
男人优雅地从大衣内袋抽出一张薄如蝉翼、边缘流动着暗金色纹路的黑色卡片，推到陈暮面前。
“签了它，放弃抵押。
这张卡里的‘时间信用’，够你买一年的‘肺宁’三型，最高纯度。”
他嘴角勾起没有温度的弧度，“作为交换，你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为我们做点事，比如为我们提供一个…小小的落脚点，或者，传递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落脚点？
传话？”
陈暮的神经瞬间绷紧。
陷阱！
这绝对是陷阱！
天上不会掉馅饼，尤其是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世界。
“放心，”男人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晚餐，“不会危及你的生命。
对你而言，举手之劳。”
他点了点那张散发着不祥诱惑的黑色卡片，“一年的药，换一个对你毫无损失的小忙。
或者…”他目光扫过苏离屏幕上那血红的“五年抵押契约”，“现在就签下这份可能让你明天就暴毙街头的卖身契？
赌一赌你那破肺，还能不能撑到还清债务那天？”
苏离沉默地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恢复了时鉴师应有的雕塑般的姿态。
但陈暮敏锐地注意到，当黑衣男人说出“落脚点”和“传话”时，苏离低垂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握着电子笔的手指也微微收紧。
那不是恭敬，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戒备和…忧虑？
她知道什么？
她看到了什么关于自己，或者关于这个“小忙”背后的真相？
后颈的刺痒感骤然变得清晰而强烈，像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苏醒。
陈暮的目光在黑色卡片和光屏的五年契约间疯狂游移。
一边是看得见的、可能立刻夺命的绞索；另一边是裹着蜜糖、散发着浓烈血腥味的未知毒药。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他自己艰难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年轻人，”黑衣男人仿佛洞悉了他所有的挣扎，声音带着冰冷的蛊惑，“时间就是命，这没错。
但有时候，命的价值…远不止是时间。”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那张黑色卡片，发出沉闷的轻响，“选吧。
你的‘时间’…或者说，你选择如何支付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陈暮的手指悬停在冰冷的空气中，一边是深渊，另一边是更深的迷雾。
他眼角的余光死死锁定在苏离袖口那枚冰冷的银色沙漏徽记上。
这个掌握着他最大秘密的女人，这个在强权面前恭敬却流露出异样情绪的女人…她究竟看到了他怎样的结局？
那个“落脚点”或“一句话”，又会将他卷入何等恐怖的、属于永生者的黑暗旋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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