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潮气如同贪婪的蛀虫,顺着砖缝钻进沈清禾的指节。
她趴在工作台上,左手死死攥着竹丝,右手却像不听使唤的枯枝,每隔三十秒就会不受控地抽搐。
瓷杯裂痕里的竹丝穿到第七道时,针尖突然从掌心滑落,在宣纸上戳出个带血的窟窿 —— 恰是 “半开莲” 的莲心位置。
“沈小姐,顾总说这批瓷杯必须在天亮前完工。”
助理的催促声从听筒里传来,背景是顾氏文创发布会的喧闹。
沈清禾盯着手机屏幕上的订单备注 “加急・故宫特供”,突然想起三个月前,顾砚之也是这样用 “非遗峰会” 的名义,骗她修复了整整二十件碎瓷。
她摸向腰间的止痛泵,却摸到诊疗单上医生潦草的批注:关节炎 Ⅲ 期患者禁用局麻,建议尽早手术切除部分指骨。
深夜两点,作坊的灯突然熄灭。
沈清禾摸黑去拉电闸,却在转身时被竹架绊倒,整个人摔在碎瓷堆里。
右肘磕在青石板上的瞬间,她听见自己骨骼发出的 “咔嚓” 声,与十年前火场里竹梁断裂的声音惊人相似。
疼痛如潮水般涌来,她却咬着牙笑了 —— 原来有些伤,真的会跟着人一辈子。
顾砚之的车在河坊街北口熄火了三次。
他手里攥着从国外带回的艾草贴片,想起助理说 “沈小姐拒收所有顾氏快递”,指节把包装纸捏出细密的褶皱。
路过巷口的中药铺时,他鬼使神差地停下,对着抓药的老药师反复叮嘱:“要三年陈艾,磨粉时加三分薄荷……”作坊的门虚掩着。
顾砚之推开门,血腥味混着艾草香扑面而来。
他看见沈清禾蜷缩在碎瓷堆里,右手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而她左手还攥着半根竹丝,丝尾缠着的血珠己凝固成暗红的痂。
“清禾!”
他的怒吼惊飞了梁上的雨燕,却惊不醒她紧咬的牙关。
医院的走廊惨白如纸。
顾砚之盯着手术室门上的红灯,手里攥着沈清禾的帆布鞋 —— 鞋头的 “砚” 字被血浸透,绣线绽裂处露出底下叠着的纸条,是他十六岁时写的半截情书:“清禾,你的伞骨比我的……顾先生,” 医生摘下口罩,“患者右手腕骨陈旧性骨折未愈,加上长期用刺激性药物止痛,指神经己经……” 后面的话被耳鸣声盖过,顾砚之只看见医生嘴唇开合,像极了母亲临终前告诉他 “沈家害了我们” 时的模样。
他突然想起沈清禾画架底下的秘密抽屉,里面装满了扶他林空盒和银针 —— 原来他每次 “偶然” 在监控里看见的 “深夜作画”,都是她用自残换取的清醒。
凌晨五点,沈清禾在病房醒来。
她望着缠着绷带的右手,想起顾砚之在急救车上死死按住她手腕的样子,想起他颤抖着说 “我在” 时,睫毛上挂着的雨珠。
床头柜上放着碗小米粥,旁边是她的帆布鞋,鞋头多了枚银戒 —— 戒面是半片伞骨,内侧刻着极小的 “砚”。
“醒了?”
顾砚之推门进来,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瓷面。
他手里端着中药,碗沿还冒着热气:“老药师说,艾绒配薄荷能……顾总不必费心,” 沈清禾打断他,盯着他西装上的褶皱,那是背她跑向医院时被雨水泡皱的痕迹,“毕竟我这双手,以后连缠丝都做不到了。”
空气瞬间凝固。
顾砚之的手抖得厉害,药汁泼在床头柜上,在晨光中洇成苦涩的云。
他想告诉她,AI 部门己经暂停了 “半开莲” 项目,想告诉她他找到了母亲日记的残页,想告诉她他抽屉里藏着她所有的诊疗单…… 但最终,他只从西装内袋掏出张支票,声音轻得像雨:“这是赔偿,你可以去国外做手术,找最好的医生……”沈清禾盯着那张支票,突然笑出声。
笑声混着药味钻进鼻腔,呛得她眼眶发酸。
她想起十八岁那年,顾砚之也是这样递来电影票,说 “这是赔你的速写本”,却在她接过时,偷偷往她口袋里塞了颗水果糖。
“顾砚之,” 她将支票撕成碎片,“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就像我这双手,就像我们……” 话未说完,喉间涌上腥甜,她忙用左手捂住嘴,却看见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恰好滴在银戒的 “砚” 字上,像极了她画了十年的 “半开莲” 心。
窗外,梅雨季的第一场暴雨倾盆而下。
顾砚之望着沈清禾泛青的唇色,突然想起她说过 “竹丝要缠九圈才牢固”,而他藏在袖口的手链,正是用九根竹丝编成。
他想伸手替她拢拢被风吹乱的头发,却在指尖触到她发间的蓝鸢尾干花时,猛地缩回 —— 那是他十七岁时送她的,她竟保存了十年。
“我走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以后…… 不会再打扰你。”
沈清禾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发现他的肩膀比记忆中窄了许多,仿佛背负了太多重量。
她摸向枕边的银戒,戒面冰凉,像极了他看她时的眼神。
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越来越浓。
沈清禾将银戒轻轻放在床头柜上,拿起枕边的画册。
翻到最后一页,那朵全开的莲在晨光中褪了色,金粉写的 “等不到的第十年” 只剩下模糊的痕迹。
她合上画册,听见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突然想起顾砚之曾经说过:“清禾,下雨时,伞骨和瓷纹会一起唱歌。”
可是现在,她的伞骨断了,他的瓷纹裂了,再也听不见彼此的歌声。
沈清禾闭上眼,任由泪水滑落在枕头上。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小满。
小姑娘眼睛通红,手里抱着一个木匣子:“清禾姐,顾氏文创把您修复的瓷杯都送来了,还说……” 小满哽咽着打开匣子,里面整齐摆放着二十七个修复好的瓷杯,每个杯底都刻着一行小字:“致最了不起的缠丝人”。
沈清禾颤抖着拿起一个瓷杯,杯壁上的竹丝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就像曾经顾砚之看她的眼神。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顾砚之总说她的手是被神明吻过的,能让竹丝和瓷片都焕发生机。
而如今,这双手却再也无法创造奇迹。
就在这时,病房的电视突然自动打开,正在播放新闻。
画面里,顾砚之站在顾氏文创的顶楼,当着所有媒体的面,将 “半开莲” 系列的设计图付之一炬:“我曾经以为,科技可以替代一切,却忘了有些温度,只有人心才能赋予。
从今天起,顾氏文创将停止所有争议产品的生产,并全力支持传统手工艺的传承。”
沈清禾看着电视里顾砚之憔悴的面容,泪水再次决堤。
她终于明白,有些误会,要用鲜血和伤痛才能化解;有些爱,要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但一切都太晚了,她的手己经无法再握住画笔,而他们之间,也己经隔了太多的岁月和伤痕。
雨还在下,沈清禾将脸埋进枕头,压抑的哭声在病房里回荡。
窗外的世界一片朦胧,就像她看不清的未来。
曾经,她以为只要守住 “半塘春”,守住 “半开莲”,就能守住和顾砚之的回忆。
可现在她才知道,回忆再美好,也抵不过现实的残酷。
而在河坊街的 “半塘春” 作坊里,那把未完成修复的明代古伞依然静静地躺在工作台上。
伞骨上还缠着半截未完成的竹丝,随着穿堂风轻轻摇晃,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未完待续,却再也无法续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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