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元历73年,夏,迷城廉价速溶咖啡的焦苦味,打印机墨粉的化学味,还有人被高压榨干后,从毛孔里渗出的那丝汗酸味……十三楼,销售三部,就是这么个味儿。
这里是“天启”这头钢铁巨兽的消化道末端,专门处理那些最硬、最难啃、最容易崩掉牙的屎。
地板被办公椅的滚轮磨得露出了水泥底色,每一道划痕,都是一次濒临崩溃的挣扎。
陈夜就靠在那块快散架的工位隔板上。
他手里捏着一支笔,没写字,就那么让笔芯“咔哒、咔哒”地反复弹出、收回。
这声音很蠢,但在这一片嘈杂里,却是他唯一能掌控的秩序。
“操!
陈夜!
你他妈是聋了还是脑子忘在家里了!”
一声咆哮,像把斧子,把办公室里嗡嗡的死气劈开了。
一个胖得像熊的男人一脚踹在文件柜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他叫鲍建国,但人人都叫他鲍哥。
印着公司Logo的POLO衫,被他那坟包似的啤酒肚撑得紧绷,仿佛下一秒,肚脐眼就会像子弹一样弹出来。
陈夜慢慢抬起头。
他有一张不属于这里的脸,太干净,甚至有点书卷气。
单眼皮,薄嘴唇。
在这群被业绩和酒精泡得面目浮肿的老油条里,这张脸,就是“无能”的同义词。
“鲍总。”
他开口,声音平得像杯放凉了的白开水。
“别他妈叫我总!”
鲍哥一口浓痰,“噗”,精准地吐进脚边的垃圾桶里,声音响亮得像在示威。
“‘风华娱乐’那笔烂账呢?
让你去要,比他妈蜗牛爬还慢!”
陈夜没说话,从桌上一堆乱七八糟的文件里,抽出一张纸,递过去。
鲍哥一把抢过,眼神像扫描仪一样粗鲁地扫过上面的数字,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
“算你小子还有点用。”
他把单子塞进自己的文件夹,又用那双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陈夜,“不过,老子听说,你今天去了,屁都不敢放一个,就差给人家财务跪下了?”
周围立刻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带着恶意的嗤笑。
陈夜的眼神没变,好像他们说的那个笑话,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他比谁都清楚,在这儿,嗓门和酒量就是盔甲,业绩就是刀。
他两样都没有。
所以他选择不说话。
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是不会浪费力气去咆哮的。
它只会趴在角落里,用舌头一遍一遍地,把自己的牙齿舔得更锋利。
鲍哥骂骂咧咧地走了,搂着一个马屁精的肩膀,开始吹嘘自己当年是怎么靠一瓶白酒,搞定一个千万大单的。
陈夜依旧靠着隔板,手指滑进裤袋,指尖碰到了一小块冰冷的金属。
一个U盘。
外壳被他换成了最不起眼的磨砂黑。
这是他的牙。
“喂,听说了吗?
‘迷迭香’的苏老板,又换车了,全球限量的‘魅影’。”
一个同事压低了声音,那语气,像是太监在讨论皇帝的后宫。
“迷迭香”这三个字,像一滴滚油滴进了办公室这锅冷水里,瞬间炸开了锅。
苏蔓,苏老板。
迷城商界的一道鬼影。
一个女人,却把持着全城最顶级的私人沙龙。
传闻里,她手眼通天,无论是穿制服的,还是藏在阴影里的,都得给她几分薄面。
关于她的长相,版本多得能出本书,但所有见过她的男人都说,那女人的眼睛会勾魂,腰比蛇还软。
鲍哥这种货色,连“迷迭香”的门槛都摸不着。
他只能在酒后,用最脏的词去意淫那个女人,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口水,吐到她的跑车上。
“哼,一个卖笑的交际花罢了,”鲍哥酸溜溜地啐了一口,“等老子拿下城东的项目,当上集团副总,第一个就让她来给老子倒酒!”
陈夜的眼底,闪过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嘲弄。
蠢货。
鲍哥的眼睛,被女人和金链子糊住了。
而陈夜,透过这片由数据和谎言构成的丛林,看到的是一张网。
一张由权力、资本和信息编织成的无形的蛛网。
苏蔓,就是那网中央最毒、最美的那只蜘蛛。
而他,要做一个能拨动蛛丝的猎人。
机会,自己送上了门。
董事会王董的独子,那个被人叫“王公子”的草包,看上了一家叫“星尘”的初创公司的算法。
创始人李芊,是个刚毕业的天才,也是销售部一个叫老李的技术支持的女儿。
王公子点名要鲍哥把这份算法“弄”来,当“礼物”送人。
脏活。
回报巨大,风险也巨大。
鲍哥的贪婪,像疯狗一样咬断了他脑子里最后一根叫“理智”的神经。
他接了。
他打听到,李芊今晚会带着核心代码,去城郊的“星火”园区路演。
“阿虎,你带两个人,去停车场堵她。
想办法‘借’一下她的包。”
鲍哥在办公室里,用粗壮的手指比划着,“陈夜,你小子手脚慢,干点简单的。
去园区门口的咖啡厅坐着,给我们报点。
敢搞砸了,老子弄死你!”
“好。”
陈夜应了一声,拿起外套。
他确实去了咖啡厅。
但不是为了报点。
他选了个监控死角,听着耳机里鲍哥粗俗的指令和手下人紧张的喘息,纹丝不动。
他从口袋里拿出另一个东西,一个加密的一次性通讯器,按下了号码。
集团最高级别的,“内控合规部”的匿名热线。
“喂?
我要匿名举报。
13楼销售总监鲍建国,正在‘星火’园区,带人窃取‘星尘’公司的商业机密,这会给集团带来巨大的法律和声誉风险……”他的声音经过了处理,嘶哑,急切,像个被吓破了胆、却良心未泯的小职员。
挂断,他立刻拨了第二个号。
通讯录里,备注只有一个字:“蛇”。
“是我。”
陈夜的声音,冷得像冰。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嘶哑的男声:“就位了?”
“鲍建国己经入网。
内控部十分钟内到。
阿虎那边,处理好了?”
“放心,在另一个出口‘偶遇’了,聊得很好,他现在什么都听不见。”
“很好。
等鲍建国被带走,把消息放出去:他为个人业绩,坏了规矩,栽了活该。”
陈夜的语气,像在给一台机器下指令。
“明白。”
通话结束。
他熟练地拆下通讯器的能源芯片,和机身一起,扔进了两个不同的垃圾桶。
远处,几辆悬浮车的执法灯,无声地划破了夜色。
鲍哥的人瞬间乱成一团,像被捅了窝的蚂蚁。
鲍哥本人被堵在停车场出口,那张胖脸,白得像坨猪油。
混乱中,陈夜逆着人流,走向园区大门。
他看见李芊刚刚走出大楼,被这阵仗吓得不知所措,紧紧抱着自己的电脑包,像只受惊的兔子。
陈夜没过去。
他只是站在远处咖啡店的阴影里,在应急灯惨白的灯光下,朝着女孩的方向,几不可察地,微微点了点头。
一个无声的信号。
像安抚,更像告别。
然后,他转身,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消失在夜色里。
今晚的迷城,风向变了。
而他,陈夜,这头蛰伏己久的困兽,终于用藏在指尖的这枚小小的、冰冷的“牙”,在囚笼上,划开了第一道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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