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这口气,算是彻底吊住了。
虽然人还虚弱得下不了床,睁眼的时间也短,说话更是没力气,但脸色不再是吓人的死白,偶尔能喝下去小半碗清得见底的米汤。
那游丝般的气息,也一天比一天稳当了些。
笼罩在林府头顶那片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的乌云,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透进来点活气儿。
沈砚成了林府最忙的人,也成了最特殊的存在。
他依旧住在客院那间清净的小屋里,但每日里,除了雷打不动地去给贾敏诊脉、调整药方,他那小小的身影,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林府的花园、书房,甚至黛玉居住的小暖阁附近。
林如海对他,那是真当救命恩人供着。
一日三餐精细伺候着,穿的用的都挑顶好的送来。
府里的下人,甭管是管家林忠还是厨房的烧火丫头,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叫一声“沈小哥儿”,眼神里除了感激,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那可是把阎王爷手里抢人的本事!
可沈砚自己,倒没觉着有什么不同。
他还是那副样子,话不多,脸上也没什么笑模样,除了捣鼓药材、给贾敏看病时那股子专注劲儿,平时就安安静静的,像棵没什么存在感的小树苗。
但这“小树苗”,却被府里另一个小不点给盯上了。
黛玉的身体在沈砚的调理下,眼见着好了起来。
之前那股子病恹恹的劲儿没了,小脸儿有了点血色,精神头也足了。
小孩子忘性大,母亲好转带来的巨大安心感,让她天性里的那份活泼灵秀,像被春雨浇透的小芽儿,迫不及待地往外冒。
她尤其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沈哥哥”好奇得不得了。
这天午后,日头暖洋洋的。
沈砚刚给贾敏施完针,又盯着人熬好了新配的药,才从正房出来。
刚走到抄手游廊拐角,准备回自己那小院喘口气,一个嫩生生的声音就追了上来:“沈哥哥!”
沈砚脚步一顿,回头。
黛玉穿着身粉嫩的春衫,像只蹁跹的小蝴蝶,从月洞门那边小跑着过来。
后面跟着的乳母王嬷嬷紧赶慢赶,嘴里不住地小声提醒:“姑娘慢些!
仔细脚下!”
黛玉才不管,几步跑到苏墨跟前,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沈哥哥,你又要去熬药吗?”
低头看着这张粉雕玉琢、满是好奇的小脸,嗯了一声:“夫人的药熬好了,我去看看我的药。”
“沈哥哥你的药?”
黛玉歪着小脑袋,更不解了,“你也生病了吗?”
“不是。”
沈砚摇摇头,难得解释了一句,“是给夫人后面用的药丸子,得提前准备。”
“哦……”黛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大眼睛骨碌碌一转,小手就抓住了苏墨的衣角,轻轻摇了摇,“沈哥哥,我能跟你去吗?
我保证不捣乱!
我就看看!
好不好?”
那声音软糯糯的,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眼神里全是期盼。
王嬷嬷在一旁看着,想开口劝阻,又想起老爷的吩咐:只要不打扰沈小哥儿做事,姑娘想跟着就跟着,别拘着她。
她只好把话咽了回去,紧张地看着沈砚。
沈砚看着那只抓着自己衣角的小手,再看看那双写满了“带我去玩”的眼睛,沉默了一下。
他其实不太习惯被人跟着,尤其是这么个小尾巴。
但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看着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又有点说不出口。
他抿了抿嘴,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抬脚继续往前走。
黛玉小脸立刻笑开了花,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像只终于跟上队伍的小鸭子。
王嬷嬷赶紧也跟上。
沈砚的小院很清静,靠墙根支着个小泥炉,上面坐着个旧陶罐,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一股子清苦又带着点奇异草木香的味道弥漫开来。
旁边石墩上还摆着几个簸箕,里面晾着些晒干的草叶、花苞,还有切成小块的树根树皮之类的东西。
“哇!”
黛玉一进来就被这味道和满地的“草”吸引了,松开沈砚的衣角,好奇地凑到簸箕边,踮着小脚看,“沈哥哥,这些都是药吗?
好香呀!
这个黄黄的花是什么?”
她指着簸箕里晒干的迎春花苞。
“迎春,清热的。”
沈砚简短地回答,走到小泥炉旁,用布垫着手,掀开陶罐盖子看了看里面熬煮的褐色药汁,又用竹片搅了搅。
黛玉像个小尾巴似的又跟到炉子边,踮着脚尖想往里看,可惜个子太小,只看到罐口冒出的热气。
她吸了吸小鼻子,皱起眉头:“唔…有点苦。”
“药都是苦的。”
苏墨盖上盖子,语气平平。
“那娘亲喝的药,也是这么熬出来的吗?
比这个还苦?”
黛玉立刻想起了母亲每日喝药时微蹙的眉头。
“嗯。”
沈砚应了一声,走到石墩边坐下,拿起一把小铡刀,开始切一种晒干的、手指粗细的褐色根茎。
动作熟练,切出来的薄片几乎一样厚。
黛玉也拖了个旁边的小矮凳,挨着沈砚坐下,托着小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切药。
阳光透过院角的葡萄藤架洒下来,落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
“沈哥哥,你切的是什么呀?”
黛玉忍不住又问。
“葛根。”
沈砚头也没抬。
“葛根?
是树根吗?
也能治病?”
黛玉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充满了孩童的好奇心。
“嗯,能生津,退热。”
沈砚的回答依旧简洁,手上动作不停。
“生津……退热……”黛玉小声重复着,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两个词的意思。
她看着沈砚专注的侧脸,那长长的睫毛垂着,鼻梁挺首,嘴唇抿成一条线,认真干活的样子,和她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爹爹看书也很认真,但没沈哥哥这么……这么安静,好像周围的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似的。
她忽然想起前些天在暖阁窗边看到的景象。
后园小池塘里,几株水草摇曳,两只大白鹅悠闲地浮着水,时不时低头啄一下水面。
她当时就觉得那鹅儿傻乎乎的样子特别好玩。
此刻看着沈砚安静切药的样子,那画面不知怎么就跳了出来。
她轻轻晃着小腿,看着簸箕里晒干的、像小船似的菱角叶子(其实是晒干的菱叶),又看看沈砚切下的、薄薄的、像小舟一样的葛根片,小脑袋瓜里天马行空地转着,忍不住小声嘀咕出来:“菱荇叶儿小,葛根片儿薄……鹅儿啄水草,沈哥切药忙……”这稚气未脱、不成调却充满画面感的句子,让旁边紧张守着的王嬷嬷都忍不住抿嘴笑了。
沈砚切药的动作也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皮,看了旁边托着腮、大眼睛亮晶晶、完全沉浸在自己小世界里的小姑娘一眼。
阳光落在她微卷的鬓发上,毛茸茸的。
她嘴里还无意识地念着“鹅儿啄水草,沈哥切药忙”,小脸上带着点得意的笑,好像自己说了什么特别了不起的话。
沈砚没说话,嘴角的线条却似乎极其细微地、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地……柔和了那么一丁点。
他低下头,继续切他的葛根,只是那切药的声音,好像也轻快了一点点。
王嬷嬷看着阳光下这一大一小两个安静的身影,一个埋头认真干活,一个托着腮天马行空,空气中弥漫着药草的清苦和午后暖阳的味道,只觉得连日来压在心头的石头都轻了不少。
她悄悄退开几步,去小厨房看看给姑娘准备的冰糖雪梨羹熬好了没有。
“沈哥哥,”黛玉的注意力很快又被苏墨旁边一个小布袋子吸引了,“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香香的!”
她闻到了一股清甜的果香。
沈砚放下铡刀,解开布袋口,露出里面几颗圆溜溜、红褐色、带着清香的干果子:“山里红,晒干的。”
“山里红?
是山楂吗?
能吃吗?”
黛玉眼睛更亮了,她吃过冰糖葫芦,酸酸甜甜的。
“嗯,开胃。”
沈砚点点头,看她那馋猫似的小眼神,犹豫了一下,从布袋里摸出一小颗最小的,递给她,“只能尝一小颗,很酸。”
黛玉立刻伸出小手,像捧宝贝似的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那酸味立刻让她小脸皱成了一团,眼睛鼻子都挤到了一起:“唔!
好酸!”
但酸劲儿过去,又有一丝丝回甘,她砸吧砸吧小嘴,又舍不得吐掉,皱着小眉头,一小口一小口,像啃什么珍馐美味似的,慢慢把那颗小小的山里红干给吃完了。
沈砚看着她那副又怕酸又贪吃的可爱模样,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装山里红的袋子口扎紧了,放到她够不着的高处。
这时,王嬷嬷端着个白瓷小碗进来了,碗里是温热的冰糖炖雪梨,清甜的气息瞬间盖过了药香。
“姑娘,来,喝点甜羹润润喉。”
王嬷嬷招呼道。
黛玉看看那碗诱人的甜羹,又看看沈砚面前切好的、晒着的各种药材,再看看沈砚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她忽然站起来,端起小碗,走到沈砚旁边,把小碗往他面前一递,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带着点期盼:“沈哥哥,你也喝!
甜的!
不苦!”
沈砚看着突然递到眼前的甜羹,又看看小姑娘那真诚的眼神,愣了一下。
他摇摇头:“我不喝,你喝。”
声音还是平平的。
黛玉却不依,小嘴微微撅起:“沈哥哥给娘亲熬药辛苦!
喝一点嘛!
喝了就不苦了!”
她固执地举着小碗,那架势,大有他不喝就不放下的意思。
王嬷嬷在一旁看着,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沈砚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甜羹,再看看黛玉固执的小脸,沉默了片刻,终于伸出手,接过了小碗。
但他没喝,只是放在旁边的石墩上,低声道:“凉一凉,你先喝你的。”
黛玉这才满意了,接过王嬷嬷递来的另一小碗甜羹,小口小口地喝起来,眉眼弯弯,像只满足的小猫。
阳光正好,药香混着雪梨的清甜,在小小的院落里弥漫。
沈砚看着石墩上那碗温热的甜羹,又看看身边小口喝羹、嘴角沾着一点晶莹的小姑娘。
这林府深宅里的日子,好像和他以前在山里采药、给人看病的日子,不太一样了。
多了一点……说不清的、暖暖的、有点吵闹又有点让人安心的东西。
他拿起一块切好的葛根片,对着阳光看了看,薄薄的,透着一丝光。
就像这日子,虽然依旧有药苦,但好像……也有点甜丝丝的回味。
他低下头,继续切药,只是那动作,似乎比刚才更稳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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