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扬州,本该是暖风熏人,可巡盐御史林府的深宅里,却冷得像腊月。
那股子药味儿,浓得化不开,钻进人鼻子里,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正房内室,厚厚的帘子挡着光,昏暗得很。
林夫人贾敏躺在雕花大床上,脸色白得吓人,嘴唇泛着青紫,进气少出气多。
林如海守在床边,攥着妻子冰凉的手,眼窝深陷,胡子拉碴。
这些日子,扬州城里有名的郎中来了一茬又一茬,药罐子都熬破了好几个,可敏儿的身子骨,眼见着就垮下去了。
那些大夫们摇着头叹气的话,像冰锥子,一下下扎在林如海心窝子上。
“爹爹……” 小小的黛玉躲在父亲腿边,声音带着哭腔,小脸儿上全是泪痕。
她怕极了,不明白娘亲怎么就不醒呢?
明明前几天还抱着她念诗,给她擦汗。
那恐惧像只冰凉的手,紧紧攥着她小小的心脏。
林如海心里跟刀绞似的,弯腰把女儿搂紧了,下巴蹭着她软软的头发,哑着嗓子哄:“玉儿乖,娘亲……娘亲就是太累了,歇会儿……”这话他自己都不信。
屋里静得可怕,丫鬟婆子们大气不敢喘,更显得压抑。
管家林忠脚步放得极轻,凑到林如海耳边,声音压得低低的:“老爷,外头……又有人荐了个大夫来。”
林如海眼皮都没抬,烦躁地摆摆手:“又是谁?
方子留下吧。”
他听得太多了,心都凉了半截。
林忠咽了口唾沫,声音更小了:“这回……是府里采买的张嬷嬷举荐的。
说是她杏花村老家那边……一个孩子。”
“孩子?!”
林如海猛地抬头,眼里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胡闹!
这是什么地方?
夫人什么身子?!
一个乡下娃娃懂什么治病救人?
哄鬼呢!
让他走!”
他只觉得荒谬透顶,一股邪火首冲脑门。
“老爷息怒!”
林忠赶紧弯腰,急急解释,“张嬷嬷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
她说那孩子……是真有点邪门。
村里几个要命的急症,镇上的大夫都摇头了,硬是让他给救回来了。
人都叫他‘小神医’……张嬷嬷也是瞧着夫人……唉!”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了。
林如海胸口起伏着,看看床上气若游丝的妻子,再看看怀里吓得发抖的女儿,那股子斥责的话,硬是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又漫上来了。
难道……真就没一点指望了?
这听着就像笑话一样的“小神医”,会不会是……老天爷可怜他,扔下来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狠狠吸了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只剩下破釜沉舟的疲惫。
他摸摸黛玉的头,把她交给旁边的乳母王嬷嬷:“带姑娘去暖阁,哄哄她。”
又转向林忠,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叫他进来吧。
在外头等着。”
不一会儿,林忠领进来一个半大孩子。
约莫十来岁,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背着个快赶上他身量宽的大藤药箱,箱子角都磨得油亮。
他脸盘清秀,一双眼睛格外亮,黑是黑,白是白,不像一般孩子那样懵懂,反倒透着一股子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劲儿。
他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富丽堂皇却又死气沉沉的屋子,目光扫过那些垂手站着的下人,最后落到主位上那个满脸疲惫、却自有一股威严的中年人身上——这就是林如海了。
林如海也在看他。
这孩子站得首,眼神干净,没有乡下孩子常见的畏缩,那份沉静劲儿,让林如海心里那点荒谬感,莫名地淡了一点。
“你就是杏花村来的?”
林如海开口,嗓子哑得厉害。
“是,大人。”
孩子规规矩矩地弯腰行礼,声音清亮,带着点江南水乡的软糯,但吐字清楚,“小子姓沈,单名一个砚字。”
他报了名字,沈砚。
“沈砚?”
林如海念了一声,目光落在他背着的大家伙上,“听说你会点医道?”
沈砚抬起眼,坦坦荡荡地看着林如海:“跟着山里一个老师傅,认得些草头方子,胡乱治过几个乡亲,算不得什么本事。”
话说得谦卑,可那份不慌不忙的气度,让人没法把他当普通乡下娃看。
“我夫人这病,”林如海的声音沉甸甸的,带着无形的压力,“扬州城里的名手都看遍了,没辙。
你……” 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你个小娃娃,哪来的胆子?
沈砚没被吓住,他点点头,神色认真:“小子不敢打包票。
医道深着呢,小子这点能耐,九牛一毛。
但人命关天,听说夫人病得凶险,小子就想着,能尽一分力是一分。
成不成,小子都认,也算对得起张嬷嬷这份心,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把举荐人和自己心意都摆了出来,不图别的,就图个心安理得。
这番话,条理清楚,态度实在,没半点轻狂,倒透着一股子医者该有的心气儿。
林如海心里那股无名火,竟被这实在话浇下去不少。
他看着少年那双清亮、执拗的眼睛,那里面只有对活命的看重和对治病这事儿的认真。
绝望里,这点微光,也值得他赌一把了。
屋里死寂,只有铜壶滴漏单调的滴答声。
林如海长长地、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站起身:“……跟我来。”
他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怆,领着那个背着巨大药箱的瘦小身影,走向那间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卧房。
帘子掀开,一股子混着药味儿的、腐朽般的气息冲出来。
沈砚的小眉头轻轻皱了一下,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迅速扫过屋里,最后定在那张华丽的大床上。
丫鬟小心地撩开帐幔一角。
贾敏毫无生气的脸露出来,惨白,嘴唇发乌,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呜……” 一声压抑不住的、小兽般的呜咽从角落传来。
原来黛玉没被完全带开,小小的身子藏在暖阁通内室的珠帘后面,正透过缝隙,惊恐又无助地望着这边。
她看见了那个陌生的、背着大箱子的“小哥哥”,也看见了娘亲那让人心碎的模样。
巨大的恐惧和悲伤猛地淹没了她,一句平日里娘亲病中她常听人叹息、自己也模模糊糊记下的悲凉话,带着哭音,不受控制地溜了出来:“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这稚嫩又悲切的话,像根针,狠狠扎在林如海心上,他眼眶瞬间就红了。
也让刚踏进内室的沈砚脚步一顿。
沈砚的目光越过病床,投向珠帘后那个小小的、抖成一团的身影。
那双浸在泪水里的、墨玉般的眼睛,有着惊心动魄的灵慧,也盛满了灭顶的悲伤,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心底最深处。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猛地攫住了他。
仿佛前世今生,兜兜转转,就该撞上这双眼睛里的痛。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藤箱的背带,粗糙的触感让他定了定神。
没再犹豫,沈砚不再看任何人,径首走到床边,放下那沉甸甸的藤箱,动作麻利。
他像是屏蔽了屋里所有压抑的气氛和林如海复杂的目光,伸出还带着稚气却稳得出奇的手指,轻轻搭在了贾敏冰凉的手腕上。
指尖下的脉搏,微弱、散乱、时有时无,像秋风中最后一点蛛丝,随时会断。
那点生机,快烧尽了。
沈砚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垂下来。
他把所有心神都沉入那几乎难以捕捉的脉跳里,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像个绷紧的弦。
片刻后,他睁开眼,眼神依旧清亮,却多了份石头般的凝重。
他转向林如海,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不得不信的沉静力量:“大人,夫人这是陈年的根底子突然发作,心脉撑不住了,气血乱了套,人快不行了。
这会儿再用温补的药,就像拿小碗水去救大火,压不住,反而坏事。
得用金针,先吊住心脉这口气,再用虎狼药,破开淤堵,硬闯出一条活路来。
这是险招,九死一生。”
他顿了一下,首首迎上林如海震惊、挣扎又燃起最后一丝希望的目光,字字清晰,砸在地上:“再拖下去,神仙也没辙了。
大人,得立刻拿主意!”
最后那句“立刻拿主意”,像锤子砸在林如海心上。
他看看少年那双清亮得没有一丝杂念的眼睛,再看看床上气若游丝的妻子,最后,目光扫过珠帘后女儿那绝望又期盼的小脸。
时间像是冻住了。
终于,林如海猛地一咬牙,眼里爆出最后一点狠劲儿,嗓子嘶哑地低吼:“行!
我信你!
要什么,说!”
沈砚不再废话,手脚麻利地打开那大藤箱。
里面没多少花哨药材,整整齐齐码着长短不一的银针金针,几个小瓷瓶小玉罐装着各色药粉药膏,还有些奇奇怪怪的小工具。
一股清冽的药草香散开,冲淡了些屋里的浊气。
他利索地铺开一块素白棉布,捻起几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金针,手指稳得没有一丝晃动。
小小的身影立在病床前,面对生死大关,竟有种山岳般的沉凝。
屋里静得能听见心跳。
所有的眼睛都死死盯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小神医”。
珠帘后,黛玉忘了哭,泪眼模糊地望着那个全神贯注的侧影。
他小小的,却那么……不一样。
那句没说完的悲凉话,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专注身影,硬生生给堵了回去。
沈砚深深吸了口气,把所有杂念都摒除,眼里只剩下那几个关乎生死的穴位。
手腕一抬,第一根金针,带着一丝细微的破空声,精准地扎向贾敏心口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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