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目混珠

我和祝衡一起出的车祸，他躺在医院昏迷不醒时。我毫发无伤地站在病房外发呆。

我爸见到我情绪激动，抬手就是一巴掌：为什么躺在里面的不是你？很快就会是我了，

毕竟，不久前我才在这家医院二楼拿到我的骨癌诊断书。一．要是小衡出了什么事，

我不会饶过你的！面前的妇人情绪激动，歇斯底里，早就没了平日里端庄的模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躺着她的亲生儿子呢！就算早就料到她会这样说，

心脏还是有一瞬间的停滞，苦涩在嘴里蔓延开，张嘴都发不出一个反驳的字。

要反驳、又或者质问什么呢？不会得到我想要的答案的。血渍沾在我的白衬衫上，

凝固成黑褐色，燥热又粘腻，分不清那是谁的血。撞击使我头痛欲裂，手臂的伤口尚未结痂，

隐隐作痛，又渗透出不少血丝。让人难以忽视的伤口，明显的没办法忽略，

偏偏有人就是能视而不见。我脸上挂着讽刺的笑，直勾勾盯着面前的妇人，

那您这次打算怎么惩罚我呢?杀了我！给祝衡殉葬吗？毕竟，

不管您再怎么讨厌我，他可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呢？我扫了一眼玻璃窗内，面无血色，

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的罪魁祸首。失血成那样了，依旧挡不住他身上那股贵气，

病痛只是给他带上几分疲容。他永远高贵，永远骄傲，永远运筹帷幄。上天总是不公平的！

混账，怎么跟你妈说话呢！宋承离着老远就开始扯着他那个大嗓门，

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而后给我一巴掌。右脸火辣辣的疼，眼前一片模糊，再次看清周围，

宋承指着我的鼻子开始骂：你怎么还有脸出现在这里？老子生了你倒霉一辈子，

当初就该丢了你！……来来往往的人看着这一幕，不知道的还以为，

里面躺着的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呢！不过也差不多。弃婴犯法！再说了，当初就算您丢，

被丢的也不会是我！我突然觉得荒谬，出车祸的是两个人，我只是侥幸没躺在那里。

怎么就像是犯了滔天大罪。不由得站在原地笑了起来，笑自己的悲哀。你还有脸笑！

又是一巴掌砸来，宋承手臂抬到我头顶时，生平第一次伸出手，

我拦住了那只朝我袭来的胳膊。这是我第一次明晃晃地反抗他，我从宋承脸上看到了震惊，

以及自己父权被挑战后的红晕。原来反抗他，也只是一件再轻松不过的事！你给我等着！

放完狠话后，宋承走向病房外着急等待祝衡醒来三人，他们脸上皆是一样的忧心，

那是永远不会因我而出现的表情。祝氏夫妇从头到尾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我，

仿佛我是什么垃圾。连得到他们的目光都是奢侈。我不该有什么期盼的，我清楚地知道，

却总是抱有幻想。我朝那四人走去，在他们厌恶的目光中，递上了那份诊断书。

是我骨癌的诊断书。他们只是扫了一眼，伸出一只手将那份诊断书拍在地上。

耳边又响起宋承的声音。这种把戏还没玩够吗？就算你死了，也比不上小衡一根毫毛。

他抬眼打量我一眼，轻嗤一声。我看你这不好好的！我突然有些释怀了。

原来幻想用死亡来让他们追悔莫及，也是行不通的。于是我转头向楼梯走去。这里不需要我，

我也不会虔诚祈祷祝衡醒来。二．拿到我的骨癌鉴定报告时，我站在医院走廊，

护士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熙熙攘攘的人从我身边走过，嘈杂的喧闹瞬间熄了声，

我只觉得周围静极了。全身骨骼透着丝丝痛意，

指甲钳进肉里那种刺痛感才能麻痹身上的阵痛，像千万只蚂蚁啃食着骨头。

每一个细胞都在向我宣告一个事实，我得了骨癌。你会有报应的！

祝姨狰狞的脸浮现在我眼前，

记忆中那个在外人面前总是平静到几乎可以算的上冷漠的女人，脸上带着疯狂而狠毒的笑，

一字一句对我说。你、会、有、报、应、的！我想她说得对，我的报应来得很快。

温热的手掌从身后伸进来，包裹着我的手，我闯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七月盛夏，

我身上的温度却低得可怕，像是被这热源烫伤了，情不自禁挣脱开这个怀抱。

那张报告单早被我折了几角，折成手心大小，贴合在手腕内侧，浸湿了汗液。

身上怎么这么凉，下次穿厚点！医生怎么说？嗯？身后的人将我抱得更紧了些，

或许是心理作用，我总感觉我的骨头会被祝衡轻易折碎。夏天还能穿多厚！

我没好气反驳了祝衡一嘴，报告单被我攥得更紧了。我很快就会死掉，

但我偏偏不想让祝衡知道。不是怕他为我忧心，比起这个，

我想我更想看到他得知我患了癌症之后不知所措的可笑模样。没有缘由，

至少此刻我是不想说的。医生说只是体虚，……你抱我……太紧了，松……松开些！

挣扎中我踹了祝衡几脚，多补补就好了！我脸不红心不跳地扯完谎，

随手将那张报告单塞进兜里，转过身同祝衡对视。同祝姨有七分相似的脸，

我和他到底为什么会被抱错十五年。祝衡微微皱了皱眉，担忧又疑惑，手掌轻抚上我的额头，

耐心地诱哄着。可我心里总是不安，我们再去问问医生好吗？

会不会有更好的办法……有个屁的办法！一股无名火涌上我的心头，

我大吼着打断了祝衡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已经什么都比我强了，

非要我现在得一场大病才能显示出你的健康吗？祝衡，我有时候真的挺烦你的！

祝衡脸色顿时变得难看，阴翳的眼神看着我。看吧！这样才好，大家都不开心才好！

打量的、探究的、四下的目光顿时集中在医院走廊两个既暧昧又怪异的男人身上。

祝衡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笑，像个包容顽劣孩童的大人。我没有这样想，我错了。

我只是有些担心你，我下次不这样了。阿祈！这次我向你道歉！说着还笑嘻嘻向我靠近，

我知道他又要过来抱我了。道个屁的歉！我躲开那个怀抱，快步朝门外走去，

每次都这样，不管谁的错，祝衡总要向我道歉，他的大度总是将我显得格外小气。

所以我才想要远离他，似乎只要远离他，就能远离那个总是被不断比较的事实，

远离那个总是将我忽视的家……我永远比不上他。甚至，连活得都不会有他久！

三．外面下起了雨，明明来的时候还放晴，天气总是这样变幻莫测。

我望着空无一物的天出神，却也忽略不了身后逐渐靠近的脚步声。由小到大，

每一声都在预示我不得不同祝衡同乘一辆车回家的尴尬。转过身去，

祝衡那张放大的俊脸暴露在视线中，被鬼斧神工雕刻过的美玉，没有一丝瑕疵。

上天总是偏爱他的。祝衡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见我回头脚步也慢了下来，

似乎并不意外我会等他。自幼一同长大，他还是有些了解我的。

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跟人赌气让自己淋雨回家这种事，我自私，狭隘，不会让自己吃亏。

头发被祝衡轻轻揉了揉，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人会再提及那个不愉快。

他似乎天生就这么好脾气，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生气。可越这样，我才越讨厌他。

赖蛤蟆讨厌天鹅，哪需要什么理由，仅仅是因为它出出生就被赋予了美的称号。我讨厌祝衡，

亦然如此！一把黑伞在我和他中间撑开，那把伞不够大，

是怎么也容不下两个一米八多、宽肩窄腰的成年男人的。我看到祝衡倾斜的伞，

淋湿的一半肩头，无动于衷。这本来就是他欠我的！直到回到车上，坐在副驾驶上，

祝衡侧身为我系安全带时触碰到他淋得几乎要淌水的肩头。我才生出了一丝愧疚。

但也仅有一丝，很快便被我心中对他的恨意取代，连渣都不剩了！我先一步拿起安全腰带，

露出一副被脏东西碰过的嫌弃模样，脸又黑了一个度。祝衡那只手在半空中顿住，

又讪讪放下，往后捋了一把半湿的头发，无精打采放下，像个丢了糖的小朋友。

脖颈间还留有祝衡呼出空气的余温，身上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啃食，我迫不及待地想去洗个澡。

其实装得久了，我也分不清是否真的厌恶祝衡如此。就像每个和祝衡共度的夜晚，

被祝衡折腾到半死不活，我仍要拖着快要残废的身体跑去洗澡。

洗干净他留在我身体的每一丝气息，只为了看他吃瘪的模样，直到形成肌肉记忆，

再也改不掉这个习惯。四．祝衡压抑着情绪，只是沉默地开着车。我知道他不高兴，

但我不会哄他。我和他从来都不是什么热恋情侣的关系。有时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我和他，

到底在纠缠折磨什么呢？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问出了心中的疑惑。祝衡，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这句话说出来我自己都想笑，谈恋爱就非得要喜欢吗？

就像我为了报复总是忽视我的父母，为了让祝氏夫妇不爽，对祝衡死缠烂打，

掰弯那个天之骄子一样，祝衡如此聪明的人，总要有所图的。随手掏出根烟点上，

车里的温度似乎都随着我说出的这句话而下降，烟头的灰烬一个急刹车中落了我一身。

有些恼怒地侧过脸去瞪祝衡，迎上的是一双有些哀怨的眼眸，那双眼眸深不见底，

乍看是一汪清泉，细看之下总觉得是深不见底的漩涡。陷进去随时会有溺死的风险。

不得不承认，祝衡有让无数人为他沉沦的本事。盯着看着我足足半分钟，

就在我以为祝衡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祝衡嘴角动了动。没有原因，只是因为喜欢！

低沉的嗓音传入我的耳朵，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良久才反应过来，只是轻蔑地勾了勾唇角，

胳膊靠在一侧车门前托起脸颊。你说是就是吧！摸出兜里的烟，夹在两手间，

香烟的气味很快弥漫狭小的空间，呛鼻又难闻。

我看到祝衡烦躁揉了揉他打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心头生出几分逗弄情绪，

吹了一口气朝他脸上。手腕被人捏住，祝衡凑了过来，叼走我嘴角那根烟。

看着他在一片雾气中皱眉的模样，我突然有种将年级第一好学生拉下神坛的愉悦感，

情不自禁笑出声来。哈哈哈哈~直到泪珠在眼眶中打转，我闭上眼睛，

才能掩盖剧烈的心跳声。我真的……很爱你！祝衡在我耳边小声说，声音太小，

我几乎听不见。五．急促的手机铃声打破车里这份缄默，比起意识的沉沦，

这铃声让我瞬间清醒。像阻挡沉迷者的良药，我时常在想，如果没有这通电话，

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理智又总会提醒我，有没有这通电话结果都会一样，

我不会为任何人放弃我的计划，何况是我一直以来都恨极的，抢了我十几年人生后，

活得如鱼的水的人呢！祝衡走出车门去接电话，他从来不会避着我接电话，

祝衡两家的商业机密向来共享，没什么是不能让我知道的。毕竟，

在所有人眼里我愚钝不堪是个长了一张俊脸的蠢货，翻不出什么花样。打开手机无聊翻翻，

彭程的消息源源不断传来，我看不懂那些商业术语，视线停留在他最后一句话上。

[你真的想好了吗？这些要是泄露出去，宋祝两家的天怕是要变了。][兄弟！

你要成穷光蛋了！]还附赠一个欠揍表情包。废话少说，到点就发！我哪会儿不是穷光蛋了，

再穷能穷到哪去！关上手机，祝衡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车前却没进来，

高大的身影挡住玻璃外光与影。微光给他的轮廓度了层神秘感，我完全看不清他的神情，

莫名的恐慌由心底萌芽，隐隐中又带着些许兴奋，如同做了恶作剧将要被抓包的屁孩子，

恐惧一切将要被人察觉，又兴奋自己的杰作正在等待被观瞻。

要是真没人发现我背后的小动作，那才没意思。我微微挑眉，冲祝衡做了个挑衅的表情。

做完才想起来，逆着光祝衡应该也同样看不清我的脸。一根火柴在空中划出弧线，

借着这微光我短暂窥见祝衡那张黑到挤出墨的脸，嘴角还叼着跟烟。烟头被点燃，

圆形的光挂在半空中，没人发出一点声响，静得出奇，

像从前我一个人待在宋家老宅那段时间。总是一个人望着天上的月亮，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