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不是在下,而是在砸。
豆大的雨点挟着初冬的寒意,狠狠撞击着老旧出租屋锈迹斑斑的铁皮窗檐,发出连绵不绝、令人心悸的“噼啪”巨响,像无数冰冷的鼓槌疯狂敲打着破鼓。
屋内,唯一的光源是书桌上那盏昏黄的台灯,灯泡钨丝发出滋滋的微响,勉强照亮了桌面上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
《行政职业能力测验》、《申论宝典》、《近五年真题精解》……每一本都被翻得卷了边,内页密密麻麻爬满了红蓝黑三色笔迹,红的标注重点,蓝的书写心得,黑的记录错题,交织成一张巨大而焦虑的网,将桌前的男人牢牢困在中央。
江宴迟捏了捏发僵酸胀的眉心,指尖冰凉。
二十八年的光阴,仿佛都浓缩在这间不足十平米的斗室里,刻进了他眼角过早出现的细纹里——那是生活重压和经年累月伏案苦读留下的印记,无声诉说着一个孤儿挣扎向上的艰辛。
他盯着摊开的《行测》逻辑推理题,那些熟悉的图形、数列、言语逻辑,此刻却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字迹在眼前模糊、旋转、张牙舞爪。
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端起手边早己凉透的浓茶灌了一大口,苦涩的味道瞬间在口腔弥漫开来,却没能驱散丝毫深入骨髓的困倦与疲惫。
杯底沉淀的茶垢,如同他此刻沉甸甸的心绪。
“再熬一熬…熬过明天…” 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只有狂暴雨声作伴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空洞,也格外清晰,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最后一点激励。
“上岸”,这个对所有考公人具有魔力的词,对他江宴迟而言,意义远超一份体面的工作和稳定的收入。
它意味着一个锚点,一个他漂泊了二十八年、在孤儿院冰冷的集体宿舍和成年后辗转流离的无数个廉价出租屋之间,终于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一个能让他彻底撕掉“无依无靠的孤儿”标签,堂堂正正立于世间的港湾。
体制内,是他这艘在惊涛骇浪中飘摇的孤舟,渴望停泊的唯一港湾。
为了这个目标,他舍弃了太多,像苦行僧般自律,将所有的希望和未来都押在了明天的省考上。
电子钟幽幽地跳动着惨绿色的数字:03:17。
距离省考第一门《行测》开考,只剩不到五个小时。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重重合上那本仿佛有千斤重的资料,颈椎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向狭小逼仄、仅容转身的盥洗室,镜子里映出一张过分瘦削的脸,颧骨微凸,眼窝深陷,浓重的青黑像两团化不开的浓墨,沉甸甸地压在眼底。
只有那双眼睛,深处还残留着一点不肯熄灭的、倔强的火光,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精神。
“最后一次,”他对着镜中那个疲惫到极致的影子,一字一顿,像是在立下军令状,也像是在给自己一个必须背水一战的理由,“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五个小时后,天色依旧阴沉得如同傍晚,雨势虽稍歇,但细密的雨丝仍织成一张冰冷潮湿的网,笼罩着这座灰蒙蒙、尚未完全苏醒的城市。
街道上积水横流,反射着路灯昏黄的光晕。
江宴迟裹紧了身上洗得发白的单薄夹克,站在公交站牌锈迹斑斑的遮雨棚下,手里紧紧攥着透明的文件袋,里面是身份证和那张承载了他全部身家性命的准考证。
冰凉的雨水无孔不入,钻进他并不厚实的衣领,激得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他下意识地将文件袋护在怀里,低头看了眼腕上那只老旧的电子表:08:30。
时间尚算充裕,早高峰的公交车虽然拥挤,但应该快到了。
站台上稀稀拉拉站着几个同样赶早的上班族和学生,都缩着脖子,神情恹恹,被这糟糕的天气磨去了生气。
江宴迟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对面街道,一个穿着明黄色小雨衣、背着粉色小书包的小女孩,正被一位老人牵着,站在湿滑的人行道上等红灯。
就在这时!
一声尖锐刺耳到几乎撕裂耳膜的刹车声骤然响起!
紧接着是小女孩撕心裂肺、充满惊恐的尖叫!
江宴迟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视野里,那个穿着明黄色雨衣的小小身影,不知怎地挣脱了老人的手,惊恐地冲到了湿滑的马路中央!
而一辆失控打滑的黑色轿车,如同挣脱锁链、咆哮着冲出地狱的凶兽,轮胎在积水的路面上发出绝望的摩擦声,正裹挟着死亡的气息,以无可挽回的姿态,疯狂地向那个小小的身影冲撞而去!
“危险——!”
大脑甚至来不及思考“值不值得”、“后果如何”,深植于骨子里的、对弱小生命本能的保护欲和一种近乎悲壮的责任感瞬间支配了他的身体!
他像一支离弦的箭,用尽全身力气冲了出去!
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视线,湿滑的沥青路面让他脚步踉跄,但他眼中只有那个即将被吞噬的黄色小点!
他感到自己用尽毕生的力气,猛地推开了那个小小的、柔软的身体,一股无法形容的、沛然莫御的巨大力量,狠狠撞上了他的侧腰!
剧痛!
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在身体里炸开!
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在那一刹那被无形的巨锤砸得粉碎!
内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揉捏!
他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而绝望的弧线。
世界在眼前疯狂地旋转、扭曲、颠倒。
刺耳的刹车声、路人的惊呼声、雨水的冰冷触感、身体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所有的感官信息如同被砸碎的万花筒碎片,瞬间涌入又急速抽离。
最后,是铺天盖地、吞噬一切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他似乎听到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老人带着哭腔的呼喊:“小伙子!
小伙子你醒醒啊!”
声音越来越远,最终彻底消失。
……“Beta的恢复能力确实令人羡慕。
这么严重的复合伤——左侧三根肋骨骨折,脾脏挫伤出血,左臂尺骨骨折,外加中度脑震荡——只昏迷了两周就能清醒过来,这恢复速度,在我们ABO专科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
一个带着职业性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惊叹的陌生女声,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包裹着意识的厚重黑暗帷幕。
江宴迟的眼皮沉重得像压着两座山,他努力掀开一条缝隙,刺目的、近乎惨白的光线立刻如同烧红的钢针灼痛了他的视网膜,他猛地又闭上了眼,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溢出眼角。
“江先生?
江宴迟先生?
您能听到我说话吗?”
声音近了些,带着温和的试探。
这一次,他强迫自己慢慢适应光线。
视野如同蒙着毛玻璃,模糊了好一阵才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洁白得晃眼、一尘不染的天花板,然后是闪着冷光的金属输液架,滴管里透明的液体正不疾不徐地滴落。
最后,是一张戴着医用口罩、只露出一双锐利而冷静眼睛的女性面孔。
她穿着剪裁利落、质地精良的白色医师袍,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白皙脖颈上佩戴的一个精巧的银色金属项圈,项圈中央镶嵌着一颗小小的、散发着柔和而恒定蓝光的菱形宝石,宝石内部似乎还有细微的能量流在缓缓转动。
“我……” 江宴迟试图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发出的声音更是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那是一种年轻、清亮,带着明显虚弱感,却绝非他28岁嗓音的陌生音色!
“这…是哪里?”
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
“这里是东山总医院,ABO性别分化与健康管理专科,特护病房。”
女医师,或者说女医师,拉下口罩,露出一张清秀但略显严肃、约莫三十多岁的脸,嘴角微微上扬,算是表达友善。
“您遭遇了一场非常严重的交通意外,昏迷了两周。
不过,”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专业性的肯定和一丝对生命力的赞叹,“您的Beta体质在这次重伤中发挥了关键优势,恢复速度远超我们的预期。
我是您的主治医师,林薇。”
她指了指胸前别着的名牌。
ABO?
Beta?
这两个陌生的词汇像两颗子弹,带着巨大的动能狠狠击中江宴迟混乱不堪的大脑。
车祸?
昏迷两周?
Beta体质?
他猛地想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一阵剧烈的眩晕和疼痛让他闷哼出声。
盖在洁白柔软被单下的躯体轮廓明显单薄了许多!
他颤抖着,用尽力气抬起没有打点滴的右手——那双手!
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皮肤紧致,虽然带着病态的苍白和留置针的痕迹,但那绝对不是他28岁、因常年伏案而指节微粗、掌心带着薄茧的手!
这分明是一双属于二十岁出头、养尊处优年轻人的手!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我…我多大了?”
他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能察觉的剧烈颤抖和恐惧。
主治医师林薇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困惑和职业性的警惕:“您的身份信息登记显示是21岁。
江先生,您…对自己的年龄有疑问?”
她微微蹙眉,仔细审视着江宴迟苍白脸上那无法作伪的震惊和茫然,这反应超出了普通伤患苏醒时的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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