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衣女子驾着马走来。
晨雾未散,稀薄的阳光透过林隙,斑驳地落在她与马背上。
她一身玄衣,不似夜行的刺客,倒像一幅未干的墨画,沉静而深邃。
马儿踏着慵懒的步子,铁蹄叩击碎石,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某种古老的节拍。
看不清被那一身黑衬白的面目,只觉是个很秀气的人,故意压着寡淡的着装戏马。
马鬃从她指间流过,如同掌握着黑色火焰。
缓慢清晰的蹄踏声和马背浓重饰品,却掩饰不了马上那样无法切实低调的风骨,像是一位少年将军穿着依旧能透露身份的私服。
宽阔肩角和纤细又紧实的腰肢未遮全身后的皓金弓,腿边的裙摆却盖住了箭尾红羽,稍有露出,就要点燃了冰冷的黑衣。
明暗的交织既突兀又和谐,仿佛她本就是从暗处缓步踏入光明的旅人,带着未褪的夜色,却并不急于隐匿。
她不急不缓,任由马儿低头嗅着草叶,仿佛时间在她身侧流淌得格外缓慢。
偶尔,她轻扯缰绳,马儿便顺从地转向,蹄音沉闷,如远方的闷雷。
艳阳刺眼蜇人,与马厩灰尘交融地拥挤。
光镀在少女背后,随着她走近变得微弱,竟越发想让人看明白了。
十数人忽然涌过来,高呼着向人和马跑去,本就不大的马厩显得更无从落脚。
回过神,只见清一色的渐变蓝素袍围在墨衣女子和叮叮当当的马跟前。
“这么悠闲,桂冠的名声比你早到几个时辰了。”
“恭喜啊婵娟,国子监可没出过‘战马’,你是要给军中武教头抢去的!”
“是啊是啊,怪不得你整日透着这么股清肃味,原来是让一背挂件的马衬托的哈哈哈哈……”七嘴八舌的赞许、试探与讨教,像无数只伸来的手,要触碰到她的衣角。
“说完没?”
少女一劾肃音却温润清朗,不禁惹人心塞。
视线扫过人群,议论声便如被刀斩断般戛然而止。
几人自发让开一条路——仿佛她周身仍萦绕着未散的锋芒,令人不敢贸然上前。
正在拉缰的谢焕朦下意识转眼,却对上本不该注意到她的目光。
一双圆澄的小狗眼,眼睑下略沾潮红,睫毛密集却无拉线的妆感,显得矫嫩。
可是这样一张可亲软面,怎么会是刚明明看起来萧瑟野性的身影风姿啊!
她微愣着,几乎要忘了现在的当务之急,少女却向她颔首。
“你这粉嫩打扮,不像是国子监里的人。”
“倒牵着我的马了。”
这样的音调和刚才说的那句好像有着区别,那个短句是压抑了温顺的干冷,可她现在说的话却像要训斥,又像顾及自己不剩所几的面子,要彰显温柔。
晃半晌,谢焕朦对这女子有了些无语。
想到爹爹就快找到她,气打不过一处,便羞吼道:“我哪知道是你的,又不是不还了!”
说罢跨上马要离开。
“明日戌时我来还马……一定来!
驾!”
她扯了扯缰绳,冲少女喊道。
那匹马却静如铜雕,除了马头被拉的左摇右晃,唯有鬃毛在风中微微起伏,似乎不愿意任她自由驱使。
不等她发脾气,门外就传来了呼唤。
“囡囡……囡囡!
你上马做什么,快下来快下来,见过老先生了。”
喊话人整体服饰皆觉朴素,乍一看腰间冰感紫玉佩,金丝宽袖下指环着精雕粗戒,便是夫子没有的贵气。
沉重急促的步伐和话语相撞出颤音,摊手跺脚,像极了遇事不决的长辈。
谢焕朦一时不知道脸往哪搁,又瞥了眼墨衣少女。
少女只是旁若无人地拴马,其他素衣弟子竟早己不见了踪影。
她只好焉焉下马来,迎着浑身清贵的父亲准备听训。
“哎哟你个姑娘家的,家中马马虎虎也就算了,好不容易在国子监给你找了班读点书,听听劝可好啊……哎司业,抱歉呐,这是我那个大女儿,您可给好好说说她。”
谢父拥着她出了马厩,一边责怪一边对竹栏旁的长者连连道歉。
“司业。”
少女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对那老先生弯腰拱手。
谢焕朦刹时回头,却见两匹马己经被卸下了缰绳拴在马厩里,悠哉吃着草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司业朝她拦手,示意等待,先向少女开了口:“你初入皇家马场就拔得头筹,奖诏和赏赐都送至院内,快回屋收拾着。”
“是。”
少女抬手作揖,霎时提腿就要走。
“今天给你批半日假,祭酒允的。”
司业又回头叫住她。
趁她转身与人交谈时,谢焕朦这才看清她的容貌。
唇色似初绽的樱瓣,不点而朱,却总抿着一丝克制的弧度,仿佛随时要收回一个未出口的笑。
眉若远山含黛,恰似水墨画中一笔轻描淡写的烟岚。
长睫如蝶翼轻颤,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更衬得眸光潋滟,似有星子坠入其中,而眼波却清冷如深潭,眸色浅淡。
想必看人总是三分疏离、七分静默,流转间又自带三分清冷、七分柔情。
这样的女子,淡得不带半分烟火气,仿佛生来就该站在水墨画里,与尘世隔着一段永远跨不过的距离。
不过,自然是中看的。
谢焕朦看不出她的心境,却觉得这样的神情和长相太不契合,倒是有些追随打扮。
但这里没别人,有什么可清高的。
第二天清早,谢焕朦经不住絮叨耳根子生疼,还是答应了好好念书。
距离国子监还有一个转角半条街。
正是大妈大婶上市赶集的时辰,许久未见这大早上街的轿子,都跟着喋喋不休。
“哎哟这是哪家的轿子,好生华丽!”
“莫不是上国子监的新生呢,还不知那里朴实自立的规矩。”
“现在国子监管束松多了,你得举荐又供得起师礼的,你也去读!”
“昨日才出了个武状元,听说长的钟灵毓秀,可惜是个女子!”
“女子如何呀,人家厉害,沙场和闺中都留得……”若不是国子监门口不让聚众,谢焕朦一时半会真没胆量下来。
逐渐远离闹市,耳旁的嘈杂也淡然消去,只剩下车轮和细石的小声碾压。
“小姐,往后您要在国子监待上好几年,谢大人该把我们放到其他差处了。”
侍女甲不舍道。
“也不知道这里食宿环境如何,小姐会不会住不惯,日后可没人服侍您了。”
谢焕朦暗暗叹气,心想怎么没找其他法子躲过这一劫,至少晚点去也好。
“阿娘定会念着你们的情谊留在她身边的,别担心,过年我回来了要是看不到你们,我就和谢老头闹。”
她安慰着送行的贴身侍女,自己却也无比惆怅。
马轿慢慢停了下来。
“小姐,到国子监了。”
车前的侍女挑开一角帘子提醒。
不等谢焕朦回应,轿外便传来温朗的问候:“姑娘可是新来的生员?
我等受司业之令前来迎接。”
是昨日那墨衣少女的声音。
虽然并不熟络,好歹也见过一面了,她还是俯身掀开车帘,准备下轿来。
好大阵仗。
待令迎接的或许只有两三人,门内两侧却挤满了蓝边白袍的生员探头探脑。
谢焕朦迟疑的扯着侍女的衣角下轿,只觉身边一道风呼啸而过,不用触及半丝便一并勾起了她的锦绸裙带和侍女的轻纱袖口。
“你带她进去找司业过拜师礼,我去对面拿点东西。”
少女朝另一个男监生喊,很快就在对街跑没了影。
“百里!
百里溯婵!
女生你带……让司业知道你偷跑出去要罚的!”
男生慌了半晌。
国子监莫不是女强男弱。
见喊不住人,他还是保持了稍着勇气的面色,招呼谢焕朦进院。
刚踏上三阶石梯未跨门栏,两侧的人便蜂拥而至,向谢焕朦或问东问西或自我介绍,却不知把那男监生挤哪去了。
她断断续续地回复着凑热闹的监生,西处张望欲寻,可毕竟只见过他一面,还是被国子监内景所吸引,看了片刻。
入口处立有镌刻“国子监”三字的巍峨牌坊,两侧古柏森然,甬道用青石板铺就,以南北中轴线对称分布。
主体建筑覆以青瓦红柱,檐角飞翘,彰显出朝廷官学的威仪来。
“你们围着她做什么?
朱兴人呢!”
一声呵斥劈天盖来,虽无男子般中气十足,却冷蔑非常。
想来昨日她那样平淡,都是压着脾气的了。
白长一张温柔可爱的脸。
百里溯婵突然赶回来,驱散人群后,又尽职尽责地小跑几步到谢焕朦身前。
自以为松弛。
无意识的正经,反倒给人些许紧迫感。
“刚才那个男生,没有让你跟他走吗。”
她平静的神色好像并未因何事发过火,只是轻柔礼貌地询问了一句。
又是那样的语气。
谢焕朦微愣,还未应答,又见百里平静开口:“抱歉,是我失职。
若不介意,一会从司业堂出来我带你西处看看。”
“走吧,司业该找你了。”
她点头,和百里并肩。
窗棂外槐影婆娑,蝉声时断时续地渗进来。
司业先生的声音在书斋内回荡,像一把钝刀,在夏日凝滞的空气里来回磨蹭。
他看似温惇,说起大道理来却是言骇深切,仿佛久处朝廷才下民间。
谢焕朦听不太懂,只是礼貌回应,脖颈却似装了机括般配合眼睛左顾右盼。
廊下传来别的斋舍学生走动的声响,她的脚跟便悄悄抬起来,鞋底与青砖若即若离地蹭着,发出极轻的"吱呀"声。
“礼法之纲是为肃静严整,济世之志是为致君泽民,治学之要是为格物穷理,立身之本是为明德修身……”他惯将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则捏着戒尺在空中画圈,仿佛要将一些顽劣言语都圈禁起来。
讲到激动的话语,司业忽然拍案,惊得她一个激灵,眼珠终于归了正位。
“国子监的武术课你也得好好上,今日迎接你的二位乃我国子监的得意门生,皆是文武双全。
你父亲于我重托,造化看你,我自是先要严格教导。”
“将你编排在他们的班中,和优生多多交流。”
见谢焕朦心不在焉,他将戒尺往案上重重一搁,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颤出涟漪,自己则缓缓落坐。
指节在桌面轻叩三下,每一下都似敲在她的灵窍上。
末了,司业却也没再说什么,观望窗外人影久久不去,只问道是否有人在等,便让她暂且离开。
出来己让水墨的淡蓝绸带扎成了丸形发髻,手里还轻捏一支透亮的簪子。
“如何。”
见她怏怏的,百里溯婵迎上前,顺带挥了刹握着的长剑。
“没事,司业大道理讲太多了,有些无聊。”
谢焕朦看她一眼,又转身漫无目的的向鹅卵石路上走。
“刚才我没听,还被司业拍案警告了。”
百里溯婵轻哂,将她往另一条小径带。
“你们交谈之时,我让车夫和你的侍女把物件都送去了监房,他们己经离开,国子监也不允许留侍女,你的东西得自己收拾。”
她欲张口难以言语,半晌又合上,只叹了口气问道:“我现在去收拾吧。”
百里别过头又笑,低眸落剑似是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昨日……我没休假,待会去和司业请求休在今日。”
她微顿,用剑鞘指了指前方,示意边走边说。
“帮新同窗收拾房舍可好?”
“你现在怎么总是笑的?”
谢焕朦敛眉,嘴角倒跟着往上翘,一副无可奈何的害羞。
溯婵道:“想起你昨日借我的马,我拦不拦你都骑不走。”
“我本不愿待在国子监,规矩甚多,没了自由。”
谢焕朦咧咧嘴,满脸不快。
百里溯婵默然,嘴边依旧挂着浅浅的笑意,像在露出一丝挑衅,眸中的温顺却压都压不住。
见她不答,谢焕朦用手肘尖挨了挨。
她便说:“想要自由?
你看我自不自由。”
“好好读书练武,谁拦你自由,一言一行都能呛死对方。”
说罢,百里溯婵回身撩剑,小径上霎时竹叶纷飞,沙沙作响也挡不住少女的落拓步伐。
“过来,给你御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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