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隐站在榻前。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属于死亡的腐朽气息，挥之不去。
榻上，谭氏家主，他的父亲，形消骨立，如同一截行将燃尽的枯木。
曾经握笔执掌家族、挥斥方遒的那只手，此刻枯瘦如鹰爪，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死死攥着谭隐的手腕。
那力道惊人，指甲几乎嵌进皮肉，带着一种濒死之人的执拗。
“隐儿...”声音嘶哑，从干裂的唇缝里艰难挤出，“长生...皆是虚妄...莫信...莫求...”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只枯手骤然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道，猛地一松，沉重地跌落回冰冷的锦被上，再无动静。
浑浊的眼珠，定定地对着床顶繁复的雕花藻井，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光。
房间里死寂一片，侍立在角落的老仆，死死低着头，肩膀无声地耸动。
只有窗外呼啸的寒风，卷着雪粒子，狠狠拍打着窗棂，发出单调而凄厉的呜咽。
谭隐的手腕上，留下了几道深红的指印，隐隐作痛。
他没有看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躯体，目光平静地移开，越过父亲僵硬的遗容，落在窗外一片混沌的风雪上。
那风雪，恍惚间似乎卷起了另一种更深的红，一种粘稠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暗红，铺天盖地，染透了记忆里柔软的襁褓。
那是母亲的血，在多年前一个同样寒冷的夜晚，无声地流尽，带走了她的温度，只留下一个冰冷的名字和一个同样冰冷的结局。
生与死，像两道无法跨越的冰冷深渊，横亘在他面前。
父亲枯槁的手，母亲染血的襁褓，最终都凝固成眼前这具躺在厚重棺木里的、冰冷僵硬的遗容。
谭府后宅，藏书阁。
巨大的“奠”字白幡被寒风卷得猎猎作响，前院隐约传来的哀乐诵经声，到了这僻静的角落，只剩下断续飘渺的余音。
阁楼里光线昏暗，只有高处几扇窄窗透进惨白的天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一排排高大的紫檀木书架沉默矗立，上面密密麻麻堆叠着无数书册卷轴，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墨汁混合的独特气味。
这里收藏着谭氏一族几代人耗费心力搜罗来的所谓“长生秘典”、“仙家遗藏”、“上古丹方”。
此刻，它们被一摞摞粗暴地拖拽下来，堆积在阁楼中央空旷的地面上，杂乱地堆成一座小山。
谭隐站在书堆旁，面无表情。
他身上还穿着守孝的粗麻白衣，衬得脸色愈发冷峻。
他手里握着一个青铜烛台，烛台上，粗大的白烛燃烧着，昏黄跳动的火焰将他侧脸的线条勾勒得如同石刻。
他俯身，从脚边那堆价值连城的“秘笈”里随意抽出一本。
书页泛黄，封面是某种不知名的兽皮，刻着几个古朴却透着一股刻意做旧痕迹的篆字——《九转金丹大道歌》。
他翻开，指尖捻过几页，上面绘着繁复扭曲的人体经络图，旁边配着玄之又玄、狗屁不通的口诀。
再翻一页，夹着一张粗糙泛黄的“古符”，墨迹拙劣。
他手腕一翻。
烛台倾斜。
滚烫的烛泪，跳动的火焰，滴落在那绘着经络图的古旧书页上。
纸张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瞬间蜷曲、焦黑、变形。
火苗迅速蔓延，将那狗屁不通的大道歌和拙劣的假符吞噬。
一本接一本。
《太虚炼形真解》、《紫府玉液还丹经》、《参同契秘注》......那些曾经被家族奉若珍宝、被无数旁支子弟眼红觊觎的“长生秘典”，在谭隐手中如同最寻常的引火之物。
火焰吞噬着泛黄的纸张，卷起黑烟，映着他毫无波澜的眼眸。
焦黑的纸灰被热浪卷起，在昏暗的阁楼里纷乱飞舞，最后飘落在冰冷的地板上，积起一层灰烬。
阁楼里的温度在升高，空气灼热而呛人。
很快，小山般的书堆矮了下去，化作地上更大的一堆灰烬和残骸，只剩下边缘几本散落的册子。
他丢开烛台，目光扫过那几本幸免于火的零散册子，都是些记载地方风物志、上古神话传说的杂书，与长生无涉。
他走过去，弯腰，准备将它们也一并扫入角落的尘埃。
指尖触碰到最底下那本蒙尘的《南荒异物志》时，一种异乎寻常的坚硬触感从书脊下方传来。
不是纸张应有的柔软。
谭隐动作一顿。
他拨开上面几本薄册，将那本厚实的《南荒异物志》抽了出来。
书很旧，封面是普通的蓝布，边角磨损得厉害，书页沉甸甸的，似乎除了纸张还夹着别的东西。
他捏住书脊，手腕用力一抖。
“啪嗒。”
一块冰冷、坚硬的东西，从书页深处滑脱出来，掉落在满是纸灰的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谭隐低头。
那是一块令牌。
约莫半掌大小，通体是某种沉黯的玄铁，入手冰凉刺骨，沉重异常。
边缘被打磨得异常锋利，仿佛能轻易割开皮肉。
令牌正面没有任何花哨纹饰，只刻着一个笔画森然、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凌厉剑意的大字——“玄”。
这字，仿佛不是刻上去的，而是用某种无上锋锐之物，硬生生斩在铁胚之中留下的烙印。
指尖摩挲过那个冰冷的“玄”字，一股难以言喻的锐利气息顺着皮肤渗入。
谭隐看着地上那堆尚有余温、散发着焦糊味的灰烬，又看了看手中这块沉甸甸、透着铁血与杀伐之气的令牌。
父亲枯槁的手，绝望的遗言：“长生皆是虚妄……”母亲染血的襁褓，无声的消逝。
棺木里冰冷的遗容……无数张谭氏族老、供奉的脸孔在眼前晃动，他们眼中对权势的贪婪，对所谓“长生秘典”的渴望，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
父亲尸骨未寒，那些暗流己在灵堂之下涌动。
这方寸宅院，己成困兽之笼。
他攥紧了令牌，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尖锐的刺痛感如此真实。
虚妄？
他抬眼，望向藏书阁唯一那扇高窗。
窗纸破了一个洞，外面是铅灰色的天幕，大雪正无声地倾泻而下，覆盖着庭院，覆盖着远山，覆盖着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不。
不是虚妄。
是力量不够。
是父亲，是母亲，是这谭府上下所有人……都未曾真正触碰到那扇门！
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玄铁令牌的边缘深深压进掌心肌肤，那冰冷的刺痛感如同钢针，刺穿了连日来笼罩心头的麻木与死寂。
长生？
虚妄？
他偏要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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