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城市早己沉入梦乡,唯有管理局大楼的后勤区深处,还亮着一盏孤灯。
那是食堂后厨。
空气里弥漫着散不掉的油烟、隔夜饭菜的微酸,还有一股若有若无、却固执盘踞的消毒水气味。
陈海就站在这片混合气息的中心。
他的动作精准得近乎刻板。
左手按住一颗表皮粗糙、沾着湿泥的土豆,右手握着那把用了不知多少年的厚背厨刀。
刀锋落下,与老旧的木案板碰撞,发出沉闷笃实的“笃、笃”声。
土豆被切成均匀的片,片又变成细丝。
灯光下,那些细丝散落在案板边缘,像一堆被遗弃的、灰黄色的断发。
汗水沿着他额角深刻的纹路滑下来,滴在油腻的工作服前襟,洇开一小片更深的痕迹。
工作服洗得发白,袖口和领口磨出了毛边,顽固地记录着经年累月的摩擦。
他抬手用手臂蹭了蹭额头,留下一点湿润的油光。
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在动作间隐约可见,是长年累月体力劳动留下的印记,带着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僵硬和疲惫。
案板旁边,放着一台屏幕裂了几道细纹的老旧收音机。
刺啦作响的电流噪音中,一个过于亢奋的男声正在播报:“……今晚‘火流星’王烈再次刷新地下格斗‘熔炉’的连胜纪录!
其S级火系异能‘焚城之怒’威力惊人!
专家分析,王烈的战斗风格……”陈海切土豆的手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足以让普通人热血沸腾的异能战斗新闻,不过是背景里又一阵毫无意义的噪音。
他的眼神有些空茫,越过堆满待处理蔬菜的金属台面,落在冰冷墙壁上挂着的、唯一一张全家福上。
照片有些年头了,边角微微卷起泛黄。
那时的他,穿着崭新笔挺的预备役学员制服,胸前别着象征A级潜力的银色徽章,意气风发。
手臂紧紧搂着笑容甜蜜的妻子林薇,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小雨。
背景是管理局训练场外那片开得正盛的樱花林。
照片上的阳光,灿烂得刺眼,带着一种遥远而不真实的暖意。
一阵尖锐的、仿佛能刺穿耳膜的铃声猛地撕裂了厨房的沉闷。
笃!
笃!
笃!
陈海的手一抖,刀锋险险擦过指关节。
他条件反射般丢下厨刀,一把抓起放在水槽边、屏幕同样布满裂痕的旧手机。
屏幕上跳跃的名字像烧红的烙铁——市第三医院,血液科。
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沉甸甸地往下坠。
他喉咙发干,手指有些僵硬地划过屏幕。
“喂?
张医生?”
他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冰冷、公式化,每一个字都像冰锥:“陈先生,陈小雨的病情再次恶化。
急性髓系白血病,发展非常快。
保守治疗己经无法控制。
必须立即进行‘基因嵌合定向清除’手术,配合最新的‘源质稳定剂’疗程,这是目前唯一有可能……”后面是一串天文数字。
陈海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苍蝇在飞。
那串数字的每一个零,都像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他摇摇欲坠的神经上。
他下意识地摸向工作服口袋,里面只有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和一张几乎透明的薄卡片——工资卡。
卡里那点可怜的余额,连这串数字的零头都够不上。
“……如果放弃,保守估计,生存期不会超过……两个月。”
张医生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近乎残忍的平静,“陈先生,尽快做决定。
孩子的状况……拖不起。”
电话挂断了。
忙音单调地重复着,嘟嘟……嘟嘟……在寂静的后厨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海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在原地。
手机屏幕的光暗了下去,映出他毫无血色的脸。
那双曾经在训练场上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翳,只剩下被生活碾压到极致的茫然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空洞。
照片上小雨天真烂漫的笑容,和医生那句冰冷的“两个月”,在脑海中疯狂撕扯。
“两个月……”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如同呓语。
目光扫过墙角那个巨大的商用冰柜。
冰冷的金属表面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
他猛地转身,几步冲到冰柜前,用力拉开沉重的柜门。
一股白茫茫的刺骨寒气汹涌而出,扑打在他脸上。
冰柜深处,角落里,堆着十几颗冻得硬邦邦的土豆,表皮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像一个个微缩的雪球。
这是他偷偷藏起来的“训练器材”。
陈海抓起两颗冻土豆,冰冷坚硬的触感瞬间刺痛掌心。
他反手关上冰柜门,回到案板前,将两颗冻土豆狠狠砸在木板上。
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重新握起那把厚背厨刀。
这一次,他的动作变了。
不再是切菜时的均匀、稳定。
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专注,仿佛沉睡的野兽在绝境中睁开了眼。
身体微微下沉,重心前压,左脚猛地踏前半步,牢牢钉在地面。
握刀的右手小臂肌肉贲张,青筋在皮肤下虬结突起。
“喝!”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喉咙深处迸发。
刀锋化作一道模糊的灰影,带着破开空气的锐啸,狠狠斩下!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火星在冻土豆坚硬的表面和厨刀锋刃之间猛然迸溅!
土豆被巨大的力量劈得剧烈震动,一道清晰的白色斩痕深深刻在冰霜覆盖的表皮上,细碎的冰晶簌簌掉落。
陈海的动作毫不停歇。
斩、劈、撩、削、抹……基础刀术的招式被他一遍遍使出,每一次都倾尽全力,每一次都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刀刃与冻土豆不断碰撞,发出连绵不绝的“铛!
铛!
铛!”
声,在这死寂的深夜里,如同困兽绝望的嘶吼,又像某种诡异而悲怆的鼓点。
汗水如同溪流,从他额角、鬓边、脖颈疯狂涌出,浸透了油腻的工作服,紧紧贴在脊背上。
每一次呼吸都变得粗重灼热,在寒冷的空气中喷出大团白气。
他的手臂早己酸痛得麻木,虎口被反震力撕裂,渗出暗红的血丝,粘在冰冷的刀柄上。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土豆上不断叠加的刀痕,瞳孔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火焰。
二十年了。
从万众瞩目的A级潜力种子,坠落到这弥漫着油烟和消毒水味的厨房角落。
从挥斥方遒的异能训练场,到终日与土豆萝卜为伍的砧板。
只因为那一次该死的意外!
那场失控的、几乎撕裂了整个模拟训练场的能量暴走!
导师秦山……那个像父亲一样严厉又慈祥的老人,为了推开他,被失控的能量风暴正面击中……从此只能与冰冷的轮椅相伴。
而他陈海,那个曾经前途无量的名字,一夜之间变成了“危险源”、“废物”、“恩将仇报的混账”。
前途尽毁。
林薇,那个曾经发誓同甘共苦的女人,在现实的冰水浇灌下,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
她带走了家里仅存的一点值钱东西,甚至没有再看一眼病床上高烧不退的小雨。
只留下一张字迹潦草的纸条:“我受够了!
跟着你,我看不到任何光亮!”
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也熄灭了。
只剩下这日复一日的土豆,这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案板,这永远洗不掉的油烟味,还有小雨那双越来越黯淡的眼睛……铛!
又是一刀狠狠劈下!
冻土豆终于承受不住这连续不断的狂暴斩击,发出“咔嚓”一声脆响,裂成了两半,滚落在案板上。
断口处布满冰晶,在灯光下闪着细碎、冰冷的光。
陈海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像破旧的风箱般起伏。
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布满刀痕的案板上砸出小小的水渍。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和血痕的手,看着那把卷了刃、沾着血污和土豆泥的厚背厨刀。
这刀……太钝,也太软了!
它砍不开命运的铁壁,它斩不断压在小雨身上的病魔枷锁。
它甚至……买不起一把真正的、能握在手里的刀!
他只能偷用这些冻得硬邦邦的土豆,像个可悲的窃贼,在这无人问津的深夜厨房里,一遍遍重复着早己被遗忘的、徒劳无功的挥砍。
十万次?
二十万次?
他记不清了。
案板边缘堆积的土豆碎屑,早己在时光里腐烂、干枯、化为尘土。
留下的,只有这双布满伤痕的手,和胸腔里那颗被无奈和绝望反复碾压、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爸爸……”脑海里响起小雨虚弱的声音,带着高烧时的呓语。
那双因为化疗而失去光泽的大眼睛,像蒙尘的玻璃珠,渴望地看着他,又带着孩童特有的、令人心碎的懂事。
“爸爸,疼……我不怕疼……就是……就是好想你……”啪嗒。
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在冰冷的案板上。
不是汗。
陈海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张压在案板下、早己被油污浸透的食堂劳务合同。
纸张的边缘己经卷曲发黑,上面“陈海”两个字模糊不清。
合同上“十年不得离职”的条款,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吸食了他整整二十年的光阴和希望。
“呵……”一声沙哑的、仿佛从碎裂的胸腔里挤出来的笑声响起。
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彻底豁出去的疯狂。
他伸出那只沾满汗水、血污和土豆淀粉的手,一把抓住那张油腻的合同!
嗤啦——!
一声刺耳的撕裂声在寂静的厨房里炸开!
脆弱的纸张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中,如同朽烂的布帛,被狂暴地、毫不犹豫地撕成了两半!
再撕!
变成西片!
八片!
更多的碎片!
他用力将手中那团代表着他二十年枷锁的烂纸狠狠摔在地上!
碎纸片像肮脏的雪花,飘散开来,落在沾满油污和水渍的地板上。
没有任何犹豫,他转身大步走向墙角那个属于他的、锈迹斑斑的储物柜。
柜门拉开,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件同样洗得发白的工作服。
他粗暴地将它们扫开,手伸向柜子最深处。
冰冷的触感传来。
他摸出了一样东西。
那不再是厨刀。
那是一个由冻土豆雕刻而成的……“武器”。
土豆被冻得异常坚硬,又被他用那把厚背厨刀,在无数个深夜里,一点一点,削、刻、磨。
它大致呈现出一个狭长、略带弧度的形状,前端尖锐,边缘被他打磨得异常锋利,在灯光下闪烁着冰晶特有的、凛冽刺骨的寒光。
虽然粗糙简陋,却带着一股原始的、令人心悸的锐利感。
刀身表面,还残留着冻土豆特有的浅褐色纹理和霜花。
一把真正的刀,他买不起。
他只能用这食堂里最廉价、最不起眼的食材,用这二十年切土豆磨砺出的、仅存的一点技艺,为自己打造一把冰与绝望铸就的刃。
陈海握紧了这把冰凉的、由冻土豆削成的“刀”。
粗糙的土豆纹理硌着他满是老茧和裂口的手掌,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却奇异地压下了心中那团灼烧的火焰,带来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清醒。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张全家福上小雨的笑容,眼神里所有的挣扎、痛苦、犹豫,瞬间被一种近乎凝固的决绝取代。
他猛地拉上储物柜门,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这片囚禁了他二十年、弥漫着绝望气息的厨房。
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后厨走廊里回荡,越来越远,最终被城市的夜色彻底吞没。
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将一地狼藉的碎纸片、案板上裂开的冻土豆、卷刃的厨刀……连同那二十年的油烟、汗水和无声的嘶吼,永远地关在了里面。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