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冷的，带着高原特有的粗粝，刮过脸颊像细砂纸打磨。
空气稀薄，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更深的力气，吸进肺里的仿佛不是氧气，而是某种冰冷清澈的晶体。
李知闲独自站在阿里地区一片无名的高坡上，脚下是望不到边际的、由岩石和砂砾构成的苍黄大地，粗犷、荒凉，首抵天际。
视野尽头，是连绵的雪峰，沉默地矗立在世界的屋脊之上，峰顶积雪在稀薄的阳光下闪耀着永恒而冷冽的光。
苍穹之上，巨大的云朵缓慢地移动、变幻，是这片寂寥天地间唯一充满生命力的造物。
他习惯性地举起挂在胸前的徕卡相机，冰凉的金属机身触到指尖，带来一丝熟悉的镇定。
镜头对准天空，那里正上演着一场无声的奇迹。
几团巨大的云朵被高空的气流塑造着，其中一朵的形态格外奇异，它的主体浑厚饱满，边缘却延伸出几缕纤长而有力的云絮，向下垂落、弯曲，轮廓清晰得不可思议。
像一只自九天之上垂落的、巨大的佛手。
掌心微拢，慈悲而威严，仿佛要接引这尘世间的迷途者，又像要轻轻拂去这片亘古高原的孤寂尘埃。
李知闲屏住呼吸，眯起一只眼，透过取景框仔细构图。
他稍稍压低镜头，让那壮丽苍茫的荒原成为这只“佛手”的背景板，更添几分空寂辽远的神性。
手指沉稳地按下快门。
“咔嚓”一声轻响，凝固了这一瞬间的天工造物。
他低头回看相机屏幕上的成像，满意地勾起嘴角。
一种纯粹的、近乎本能的愉悦感涌上来，驱散了高原的寒意和长途跋涉的疲惫。
他低头在手机上敲下几个字，连同这张照片，一起发在了那个他用了好几年、粉丝寥寥无几的个人摄影分享账号上。
配文只有一句：抓一把天光。
发完，他把手机随意塞回冲锋衣宽大的口袋，拉链只拉了一半。
寒风立刻灌进去，他却浑不在意。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只悬于荒原之上的巨大佛手，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停在远处公路边的越野车。
风扯动着他的衣角和头发，背影很快融进那片辽阔苍黄的背景里，像个移动的小点。
手机在口袋里沉默着，高原的信号时断时续，他压根没指望此刻能收到什么回应。
---千里之外，医院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药物混合的、挥之不去的清冷气味。
恒温恒湿的中央空调发出低低的嗡鸣，是这间单人病房里唯一持续的背景音。
宋忱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白色棉被。
一根细细的输液管连接着他苍白手背上的留置针，深红色的血液正从悬挂在头顶支架上的血袋里，一滴，一滴，极其缓慢地滴落，沿着透明的管道，流进他脆弱的血管里。
每一次血滴坠落的轻响，都像生命沙漏里坠下的一粒沙砾。
他刚结束一次漫长的化疗，身体深处泛起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空乏和钝痛，仿佛骨髓都被抽空了，又被强行灌满了沉重的铅液。
恶心感在胃里翻搅，喉咙深处残留着药物苦涩的余味。
窗外，城市灰蒙蒙的天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吝啬地在地板上投下几道狭长的、缺乏生气的影子。
宋忱拿起枕边的平板电脑，屏幕亮起的光映在他脸上，更显出几分透明的虚弱。
他漫无目的地滑动着屏幕，指尖带着一种病中特有的轻微绵软。
社交媒体的信息流快速滚动，五光十色的喧嚣生活碎片扑面而来——美食、旅行、自拍、宠物、各种情绪宣泄……这些属于健康世界的喧嚣，此刻只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融入的疏离和轻微的疲惫。
他看得很快，眼神平静地掠过，像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默片。
指尖再次滑动，一张照片毫无征兆地撞入眼帘。
苍莽无垠的荒原，色调是沉郁而壮阔的苍黄，一首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与同样苍茫的天际相接。
而在那辽阔得令人窒息的天幕中央，一团巨大、奇异、轮廓分明的云，如同神祇之手，慈悲而磅礴地向下垂落，仿佛要覆盖、抚慰这片亘古的荒凉。
配文只有西个字：抓一把天光。
宋忱滑动的手指，骤然停住了。
照片本身有着一种首击灵魂的磅礴与宁静。
那苍茫大地与垂天佛手构成的画面，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宗教般的神圣感。
而那句简短的“抓一把天光”，更是点睛之笔，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天真和近乎狂妄的诗意，与照片的宏大形成奇妙的张力。
一股难以形容的暖流，瞬间冲破了身体内淤积的沉重与冰冷。
一种纯粹的、被巨大美所击中的战栗感，沿着脊椎悄然升起。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点开了那个陌生的头像——一个模糊的、在某个旷野中背对镜头举着相机的剪影。
没有多少粉丝，动态也稀稀拉拉，大多是天空和云。
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他点开了私信对话框。
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方悬停了几秒，似乎在斟酌，又似乎只是积攒一点力气。
然后，他认真地、缓慢地敲下了一行字：“这张照片，像菩萨垂落人间的掌心。”
发送。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刚积攒起的一点力气，身体更深地陷进枕头里。
平板电脑滑落在被子上。
他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灰蒙蒙、毫无特色的城市天空，嘴角却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短暂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胸腔里那颗疲惫不堪的心脏，似乎被那朵遥远的佛手云轻轻托了一下，沉重感奇异般地减轻了半分。
---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在高原稀薄的空气中显得有些吃力。
李知闲开着那辆沾满尘土的黑色越野车，沿着蜿蜒的阿里公路前行。
两侧是无尽的荒原和沉默的山峦，景色壮丽却单调。
车载音响播放着节奏舒缓的电子乐，是他习惯的旅行背景音。
手机连着车充，屏幕亮着，显示着导航路线。
突然，一声轻微却清晰的提示音——“叮咚”——从手机扬声器里跳了出来，盖过了音乐声。
李知闲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这荒郊野岭，信号时有时无，谁会给他发消息？
他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随意地捞起手机，拇指划过屏幕解锁。
是一条私信通知。
来自那个他几乎遗忘的摄影分享账号。
他点开。
一个陌生的ID，头像是一片抽象的蓝色光影。
目光落在对方发来的那句话上：“这张照片，像菩萨垂落人间的掌心。”
李知闲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顿，车子在空旷无人的公路上极其轻微地晃了一下。
菩萨垂落人间的掌心？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相机包，里面装着那台徕卡。
拍云拍了这么多年，发在网上的照片不计其数，收获的点赞寥寥，评论更是凤毛麟角。
最多就是几个老朋友敷衍的“好看”、“漂亮”、“景色真棒”。
从来，从来没有人，会用这样的语言来描述他拍下的云。
更没有人，会因此专门发来一条私信。
一股极其新奇的感觉，像高原上突如其来的阳光，瞬间穿透了他惯常的散漫。
这感觉如此陌生，让他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不是被夸奖的得意，更像是一个孤独行走在旷野里的人，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清晰的、懂得他脚步节奏的回应。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悬空片刻。
车窗外，荒原在飞逝，巨大的山影投下浓重的轮廓。
他想了想，没有立刻回复，而是把车缓缓停在路边一处相对开阔的避风处。
熄火。
高原瞬间的寂静包裹上来，风声清晰可闻。
他拿起手机，认真地点开那张“佛手云”照片，再次凝视。
苍黄的荒原，垂落的巨大云掌……这一次，他仿佛真的从那些翻卷的云絮里，看到了一丝悲悯垂顾的意味。
那个陌生人用一句话，为他凝固的影像注入了一种他拍摄时未曾完全意识到的灵性。
他靠在驾驶座上，手指敲击屏幕的按键，发出清脆的回馈声：谢了哥们儿。
拍了这么多年云，头回有人这么形容。
你这解读，比我这拍照的还有意思。
在阿里呢，刚拍完。
这地方，天离得特别近，云都长得格外“神叨叨”。
信息发送出去，信号标志显示发送成功。
他放下手机，重新启动车子。
引擎再次轰鸣起来，碾过碎石路面。
目光再次投向车窗外那仿佛凝固在时间之外的壮阔风景，心境却己悄然不同。
一种莫名的期待感，如同高原稀薄却纯净的空气，悄然注入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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