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后半夜变的。
起初只是淅淅沥沥的牛毛雨,沾在灵堂的白幡上,像给素白的孝布蒙了层灰。
可到了三更,突然就急了,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噼啪作响,倒像是有人在屋顶上撒豆子,又密又急,吵得人心里发慌。
沈砚跪在蒲团上,膝盖早麻了。
灵前的白烛烧得只剩半截,烛芯爆出个火星,映得父亲的牌位忽明忽暗。
那牌位是新漆的,黑底金字,可不知怎的,牌位边缘总渗着些暗红的水迹,顺着木纹往下淌,像没擦净的血,混着雨水的腥气,在供桌的青砖上积了小小的一滩。
“小姐,换件衣裳吧。”
老管家的声音发颤,手里捧着的素色麻衣泛着潮味,“您这一身……都湿透了。”
沈砚没动。
她还穿着那身月白长衫,是平日里扮作“沈洺川”时的衣裳。
束发的幞头早就松了,几缕青丝从侧边垂下来,黏在颊边,又冷又湿,像有小蛇在皮肤上爬。
她能感觉到胸前束带的勒痕,闷得发疼,可比起心里那点寒意,这点疼根本算不得什么。
三日前,父亲还坐在书房里,指着漕运的卷宗骂贪官,唾沫星子溅在她手背上。
他说:“洺川,这案子查下去,怕是要掀翻半个汴梁城。”
那时他眼里的光,比灵前的烛火亮得多。
可现在,他成了牌位上的名字。
官府说他是“急病暴亡”,仵作验了三次,都只检出“体虚气弱”。
可沈砚记得,她撞开书房门时,父亲趴在案上,嘴角那抹黑血还没干,指缝里攥着半片碎瓷——是他最爱的那盏青瓷灯的碎片。
雨越下越大,灵堂的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像是有人在外面拽。
供桌底下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像是老鼠在啃东西。
沈砚猛地低头,借着微弱的烛光,看见供桌腿上爬着些细细的红线,红得发黑,正顺着桌腿往上缠,线头沾着黏糊糊的黑泥,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小姐……”老管家也看见了,声音抖得像筛糠。
沈砚刚要开口,就听见后院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人从老槐树上掉了下来。
她猛地回头,后院的门没关严,留着道缝。
雨幕里,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歪歪扭扭地晃,枝桠间似乎挂着什么东西,红得刺眼,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件湿透的红衣裳。
“红……红衣裳……”老管家瘫坐在地上,指着那道缝,“前儿个就有人说,看见沈府后院飘着红衣裳……是、是三年前投河的那个绣娘回来了……”沈砚没理他。
她站起身,长衫的下摆扫过供桌,带倒了那盏缺了口的青瓷灯。
灯盏摔在地上,裂成两半,里面滚出半张纸条,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青砖上。
是父亲的字迹,墨色发乌,只写了三个字:“骨瓷灯”。
就在这时,那红线突然动了。
不是被风吹的,是像有东西在底下拽,猛地收紧,缠上了沈砚的脚踝。
冰得刺骨,还带着股烂水草的腥气,像是从断头河里捞出来的。
沈砚浑身一僵,下意识想去拽,指尖刚碰到红线,就听见灵堂外传来脚步声。
是大理寺的人,来送最后一程。
赵猛那粗嗓门隔着雨幕钻进来:“沈评事!
节哀!
你爹是条汉子,只是这汴梁的水……太深了!”
沈砚猛地回神,反手将纸条塞进袖中。
碎瓷片硌着掌心,划开道血口子,血珠滴在纸条上,把“骨瓷灯”三个字晕得发黑,倒像是灯油泼过的痕迹。
她弯腰,将散落的青丝重新拢进幞头,束紧发带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等赵猛掀帘进来时,只看见“沈评事”背对着门,站在灵前。
身形依旧纤弱,可不知怎的,那背影在摇曳的烛火里,竟透着股说不出的冷意。
“赵捕头。”
沈砚转过身,脸上己没了泪痕,声音清润,却像淬了冰,“家父有遗愿,让我替他把案子查完。”
她抬手,拂去肩头的雨珠,指尖不经意间划过胸前的勒痕,力道重得像是在提醒自己什么。
“毕竟,”她看着赵猛,眼底映着烛火,却亮得让人发怵,“我是沈家的‘儿子’,不是吗?”
赵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看见供桌底下那截红线正往砖缝里缩,线头沾着的黑泥里,似乎裹着点什么白森森的东西——像指甲盖。
他心里一寒,把话咽了回去。
雨还在下,后院的老槐树上,那件红衣裳还在飘。
风穿过灵堂的窗缝,发出呜呜的响,像是有女人在哭,又像是有人在耳边吹气,带着股胭脂混着尸臭的怪味。
沈砚知道,从这一刻起,沈家长女就死了。
活下来的只有沈洺川,束发,男装,带着半张染血的纸条,和脚踝上那道红线勒出的印子,一头扎进这汴梁城的迷雾里。
那些藏在红衣裳里的怨,那些裹在骨瓷灯下的鬼,那些借了“怪谈”行凶的人——她会一个一个,扒开他们的皮。
哪怕代价是,永远困在这身男装里,与鬼为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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