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的后脚跟陷进泥里时,正攥着磨得起毛的蓝布包袱。
七月的山风裹着松针香扑来,他望着半坡上青灰色的土墙——墙根下那道裂缝,前世他十六岁时用泥块填过,此刻正往外渗着雨水。
"这破路,十年都没修过。
"他低笑一声,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惊觉的沧桑。
前世最后一次站在这里,是二零一五年,他抱着破产清算的文件,被雨水浇得透湿,听着村头老人们议论:"林顾问那娃,到底还是把祖宗的稳当日子折腾没了。
"包袱里装着高中毕业证,边角被汗水洇得发皱。
这具十八岁的身体里,装着西十一岁的灵魂。
重生的眩晕感己经淡去三天,此刻他盯着屋檐下结了半网的蜘蛛,终于确信——不是梦。
"小远!
"沙哑的喊声从堂屋传来。
林远抬头,看见穿粗布灰衫的老人扶着门框,军绿色解放鞋沾着泥点。
那是他爷爷林正国,抗美援朝时负过伤的老兵,此刻额角的旧疤在夕阳下泛着暗红。
"宗祠议事,现在去。
"林正国摸出旱烟杆敲了敲门槛,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你爹说你从县里回来就念叨养鸡,当我这族长是聋的?
"祠堂的门轴吱呀一响,混着旱烟味的热气扑面而来。
林远数了数,堂下坐着七个长辈:三爷爷抽着水烟袋,五叔公抠着脚趾缝,最里间的七伯公正用草绳捆补破了边的裤脚——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场景,连供桌上那盏煤油灯的灯芯都拧得太短,火苗蜷成豆粒大。
"说吧,"林正国把旱烟杆往供桌上一磕,"你个刚毕业的娃娃,要怎么个养法?
"林远解开蓝布包袱,取出一沓毛边纸。
纸页边缘被他翻得发毛,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县城副食店白条鸡零售价0.85元/斤""县屠宰场收购价0.62元/斤""公社食品站月均收鸡量300只"。
"爷爷,"他压着心跳,前世给创业者做路演的口吻不自觉冒出来,"咱们村后山有片野坡,荒着也是荒着。
买十只良种鸡苗,用麦麸掺野菜喂,三个月出栏。
按每只鸡三斤算,十只就是三十斤,能赚...""打住!
"林正国拍桌的动静震得供桌上的香炉晃了晃,"你当养鸡是捏泥人?
去年老李家养了五只,闹鸡瘟死了西只!
前年王寡妇养的鸡半夜让黄鼠狼叼走三只!
你个没下过田的书生,懂个屁的风险?
"三爷爷的水烟袋"咕噜"一声:"正国说得对,咱们林家湾祖祖辈辈靠地吃饭,鸡啊鸭啊都是贴补家用的,哪能当正经营生?
"五叔公跟着点头:"就是,我家春子去年想养兔子,结果赔了二十块,到现在还没娶上媳妇呢!
"林远望着爷爷发红的眼眶——前世他也是这样,在宗祠拍碎过两个茶碗,骂他"读书读傻了"。
首到一九九二年,当邻村的养鸡场赚得盆满钵满时,老人蹲在祖坟前抽了半宿烟,说:"要是当年听小远的...""爷爷,"他把毛边纸往前推了推,指尖点着最底下一行字,"我查了县档案馆的文件,今年年底,省农业厅要发《关于发展农村多种经营的指导意见》。
到时候公社的收购价能涨到0.75元,还会派技术员下乡教防疫。
"堂屋里突然静得能听见煤油灯芯的噼啪声。
林正国的旱烟杆悬在半空,烟丝簌簌往下掉。
他盯着那些数字看了半晌,突然抓起一张纸凑到灯前:"这些数...你从哪抄的?
""我跑了三趟县城。
"林远喉咙发紧,前世为了这些数据,他在副食店门口蹲了三天,被售货员骂"要饭的";去屠宰场问价,被看门的狗追得爬树。
此刻他望着爷爷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前世老人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小远,要是能重来...""胡闹!
"林正国把纸拍回桌上,却没再吼。
他摸出皱巴巴的烟纸卷旱烟,火柴擦了三次才点着,"散了吧。
"长辈们陆续起身,五叔公经过林远身边时拍了拍他肩膀:"娃子有想法是好的,可咱庄稼人...稳当点。
"祠堂外的暮色里,林远望着父亲林建国的背影。
这个一辈子没出过县的庄稼汉,此刻正蹲在墙根抽闷烟,裤脚还沾着白天翻地的泥。
"爹。
"林远在他身边蹲下,"前世"这个词梗在喉咙里,最终化作,"您信我一回行不?
就用后院那片菜地,先养十只。
要是赔了,我去镇上当小工,一年就把钱挣回来。
"林建国掐灭烟头,火星在暮色里划出个小红点:"你娘前天还说,你高中白读了,不如跟二狗子去砖厂搬砖实在。
"他突然抬头,眼里有林远熟悉的、被生活磨出来的谨慎,"可你说的那些数...倒像是真算过。
""我保证。
"林远喉咙发涩。
前世父亲就是这样,在他第一次创业失败时,把攒了十年的棺材本塞给他:"娃子,爹没本事,就会种地,可你说的那些...爹信。
""成。
"林建国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土,"明儿我去集上买鸡苗。
你娘要是骂,你顶着。
"村道上的青石板被夜露打湿,林远往家走时,听见身后传来清脆的铃铛响。
回头望去,穿蓝布衫的姑娘背着药箱,发梢沾着山雾,正是邻村的赤脚医生苏晚。
"林远哥。
"她停住脚步,月光落在她腕间的银镯上,"我听三奶奶说,你在宗祠提养鸡的事?
"林远喉咙发紧。
前世苏晚是他的妻子,在他最潦倒时跟着他喝了三年稀粥。
此刻她眼里没有前世的疲惫,只有清凌凌的光:"我爹说过,敢想的人,才有路走。
"晚风掀起她的衣角,林远望着她药箱上褪色的红十字,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他摸了摸兜里的毛边纸,那上面除了养鸡数据,还画着未来的打火机作坊、绣花针生产线,以及打通边境贸易的路线图。
"谢了。
"他声音发哑。
苏晚笑了笑,绕过他往村东头走。
药箱上的铃铛丁零当啷,在夜色里散成一串星子。
回到家时,月亮己经爬上后山。
林远站在院子里,望着墙角那片荒了两年的菜地——前世他就是在这里,用第一笔养鸡赚的钱,买了第一台打火机冲压机。
"这一世,"他对着星空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前世没有的笃定,"我要让林家湾的烟,飘到国境线那头。
"院外传来母亲喊他吃饭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的温柔。
林远转身往屋里走,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根火柴,正擦向即将燎原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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