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中学的清晨,是被一阵急促而嘶哑的铃声粗暴撕开的。
那声音像生了锈的钝刀,在湿冷的空气里反复刮擦,听得人耳膜发颤,心头也莫名烦躁起来。
铃声尾音未绝,各个教室便如同受惊的蜂巢,骤然爆发出杂沓的脚步声、桌椅板凳的碰撞声、少年人尚未变声的尖利呼喝和少女叽叽喳喳的喧闹,混成一片浑浊的声浪,瞬间灌满了这所被岁月侵蚀得灰头土脸的乡镇中学。
东方倩踩着铃声的余韵,踏上了初三(二)班教室门口的水磨石台阶。
那台阶边缘早己崩碎,裸露出粗糙的水泥茬口,一如这所学校的底色——陈旧、简陋,带着一种被遗忘的疲惫。
她手里捧着教案和一摞刚收上来的作文本,硬壳封面边角卷曲,沾着些不明污渍,散发出一股混合了尘土、汗味和廉价纸张的沉闷气息。
这股味道,和教室里正蒸腾起来的、几十个半大孩子聚集产生的浑浊热气一起,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她微微蹙了蹙精心描画过的柳叶眉。
那眉形极好,衬得一双剪水秋瞳愈发清亮,只是此刻,那清亮的眸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厌烦,像平静湖面下倏忽游过的鱼影,快得让人抓不住。
她深吸一口气,不是为提神,倒像是要鼓起勇气去面对某种不堪,然后才推开那扇油漆剥落、吱呀作响的木门。
教室里的喧嚣在她推门的瞬间为之一滞。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好奇、懵懂,甚至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
讲台下的景象是灰扑扑的:洗得发白甚至打了补丁的校服,沾着泥点的廉价运动鞋,课桌坑坑洼洼的桌面刻满了歪歪扭扭的“早”字和模糊不清的涂鸦。
后排几个高个子男生,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宽大外套,袖口磨得发亮,正懒洋洋地靠在墙上,斜睨着她,眼神里混杂着青春期特有的桀骜和一丝对漂亮女老师本能的关注。
东方倩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过,最后落在一个空位上——那是王二柱的位置。
桌肚里塞着一个破旧得看不出原色的书包,瘪瘪的,像主人一样消失了。
一丝冷意爬上她的眼底,又被她迅速压下。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教室:“翻开课本,第58页。
今天我们讲议论文的论证方法。”
声线清越,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静,与这环境格格不入。
她的穿着,无疑是这间灰暗教室里最鲜亮的一抹色彩。
一件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薄呢短外套,领口翻出柔和的米色羊绒衫,下身是一条挺括的深灰色九分西裤,恰到好处地包裹着她修长笔首的腿线,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脚踝。
脚上那双小巧的黑色羊皮短靴,擦得一尘不染,鞋跟不高,却无声地宣示着一种与周遭粗粝截然不同的精致。
乌黑的长发没有像镇上其他女教师那样随意扎起或烫卷,而是精心梳理成蓬松而自然的弧度,柔顺地垂落肩头,几缕碎发拂过光洁饱满的额头,更衬得她肤色如新雪,细腻得几乎看不见毛孔。
阳光从破旧的窗户斜射进来,恰好打在她半边脸颊上,那细腻的肌肤仿佛自带柔光,连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整个人像一件被无意中遗落在乡间的上好瓷器,干净、温润,却透着难以融入的疏离。
“东方老师,”一个前排扎着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的女生怯生生地举手,“王二柱…又没来。
昨天放学,好像看见他被他爸拽走了,说…说要去城里工地帮忙…” 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点不安。
东方倩握着粉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尖泛白。
又是王二柱。
那个总是一脸沉默、眼神过早染上愁苦的男孩,那双洗得发白、破着洞的球鞋似乎又在她眼前晃。
她沉默了两秒,粉笔在黑板上用力顿下一个点,发出“哒”的一声轻响,仿佛按下了暂停键。
“知道了。”
她只吐出三个字,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们继续。
重点在于论据的典型性和论证的严密性。
比如……”窗外的景象一成不变。
几棵瘦高的白杨树光秃秃地立着,枝桠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远处是低矮起伏的丘陵,蒙着一层冬末初春特有的、了无生气的土黄色调。
一条蜿蜒的土路通向镇上唯一热闹点的街市,路上偶尔有拖拉机突突地驶过,扬起一阵呛人的黄尘。
几只土狗在操场边缘的枯草丛里懒洋洋地刨着,寻找着什么。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味、焚烧秸秆的焦糊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乡间的陈腐气息。
这就是青石镇,时间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粘稠、缓慢,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凝滞感。
东方倩的目光掠过窗外,那片熟悉的、缺乏生气的景色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无声地收紧,让她胸口有些发闷。
她迅速收回视线,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密密麻麻的板书,笔尖在粗糙的黑板上划过,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像某种微弱的挣扎。
下课铃终于再次撕裂空气。
东方倩几乎是立刻合上了教案,动作干脆利落。
她刚走出教室门,一股浓郁的劣质香水味混合着烟草气息就冲了过来。
“哟!
东方老师,下课啦?”
一个烫着细密小卷发、穿着件亮紫色羽绒服的女人扭着腰肢迎上来,是隔壁班的英语老师张翠花。
她脸上堆着过于热情的笑,眼角的鱼尾纹挤在一起,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毫不掩饰地在东方倩身上从头到脚地逡巡,尤其在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呢外套和纤尘不染的靴子上流连忘返。
“啧啧,瞧瞧你这身段,这打扮,真是…啧啧,跟画报上走下来似的!
哪像我们,灰头土脸的。”
她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东方倩的衣料,被东方倩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了。
东方倩脸上浮起一层恰到好处的、疏离而礼貌的微笑,微微颔首:“张老师。”
声音清冷,没有多余的话。
她脚步未停,只想快点穿过这条堆满了杂物、飘荡着各种气味的走廊。
“哎哎,别急着走啊!”
张翠花像块甩不掉的膏药,紧跟着她,嗓门洪亮,引得旁边办公室门口几个正在聊天的男老师也看了过来。
“东方老师,听说没?
昨儿晚上,镇上‘好再来’饭馆那包间里,刘主任他们又喝到快十点!
啧啧,那茅台酒瓶子摞得老高…” 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和隐秘的羡慕,“你说说,人家那才叫日子!
咱这,起早贪黑,对着这帮泥猴儿,图个啥?”
东方倩脚步微顿。
刘主任,管后勤的,油光满面,肚子滚圆,常把“上面有人”挂在嘴边。
那些觥筹交错的场景,那些推杯换盏间的暧昧笑容和意味深长的眼神,她并非完全不知。
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鄙夷和某种更深沉情绪的东西,在她眼底极快地闪过,快得像错觉。
她没接张翠花的话茬,只是那层礼貌的微笑似乎更淡了些,几乎挂不住。
“张老师,我还有作业要批。”
她语气平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结束意味,加快脚步,高跟鞋在坑洼的水泥地面上敲击出略显急促的节奏,嗒,嗒,嗒,将张翠花那些聒噪的议论和探究的目光甩在了身后。
教师办公室同样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气息。
混合着粉笔灰、旧报纸、陈年茶叶以及不知堆积了多久的作业本的味道。
几张老旧的木桌拼凑在一起,桌面上铺着磨破了边角的玻璃板,下面压着泛黄的课程表、褪色的合影和一些字迹模糊的通知。
林涛坐在靠窗的位置,午后的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
他正低头专注地批改作业,握笔的手指修长有力,腕骨清晰。
阳光落在他微蹙的眉心和紧抿的薄唇上,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透着一股书卷气的认真。
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牛津纺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结实的手臂。
他面前摊开的作文本上,红色的批注字迹工整有力,如同他本人一样,带着一种不张扬却清晰的存在感。
东方倩拉开自己对面的椅子坐下,将教案和作文本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垂落的发丝,动作优雅。
对面的林涛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温和清澈,像山涧里未被污染的溪流。
“下课了?”
他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沉静,“王二柱那孩子…还是没来?”
他放下笔,眉宇间笼上一抹忧虑,那是发自内心的关切。
“嗯。”
东方倩应了一声,打开自己的保温杯,杯身是简洁的磨砂白,里面泡着几朵完整的杭白菊,在水里缓缓舒展。
她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液体带着菊花的清冽微甘滑入喉间,稍稍驱散了些心头的烦闷。
她看着林涛,他眉间的忧虑那样真实,真实得让她心底某个角落微微刺痛了一下。
她移开目光,落在窗外操场上那几个追逐打闹的身影上,声音有些飘忽:“他爸…大概是铁了心让他去打工了。
十五岁,能搬砖了。”
话语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林涛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红笔的笔杆。
“可惜了。
他脑子其实不笨,就是家里…” 他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的,落在寂静的空气里,“有时候想,我们在这里,教他们知识,告诉他们未来,可他们的未来…似乎从出生那一刻,就被框在眼前这块地方了。”
他的目光扫过窗外贫瘠的景色,扫过远处低矮的农舍,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的无力感。
东方倩端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
杯壁传递来的温热,此刻却显得有些讽刺。
未来?
框在这里?
她纤细的指尖划过教案光滑的硬质封面,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指尖微微一颤。
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东西在她心底翻涌上来,压过了那瞬间的刺痛。
她放下杯子,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
她抬起眼,看向林涛,唇角似乎想弯起一个表示认同的弧度,却最终只抿成一条略显冷硬的首线。
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深处,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变得幽深难测。
“或许吧。”
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清冷了几分,像初春尚未解冻的溪水,“但总得有人教。
至少…让他们知道,世界不止有青石镇这么大。”
她像是在说服林涛,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只是那语气里的笃定,听起来有些空洞。
她不再看林涛,低头翻开一本作文,抽出红笔。
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
那鲜红的墨水,在眼前晕开一片模糊的光影。
办公室角落那台老旧的、外壳泛黄的收音机,像往常一样吱吱啦啦地响着,播放着县广播站千篇一律的节目。
先是本地新闻,无非是哪个村的养猪场取得了“重大进展”,或是镇上某条坑洼的土路终于要“立项维修”了。
接着是音乐,一首甜腻得发齁的流行歌。
就在东方倩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学生那篇错字连篇、语句不通的议论文上时,收音机里的声音忽然切换,一个清晰而略带磁性的男中音传了出来:“…下面播报省内要闻。
我省青年干部培养工程再结硕果,一批德才兼备、年富力强的优秀干部在各自岗位上锐意进取,展现出新时代领导干部的良好风貌。
其中,**省发展与改革委员会副主任陈XX同志**,在推动区域经济协调发展和重大项目落地方面,展现了卓越的战略眼光和高效的执行能力,其牵头负责的‘南岭经济走廊’规划项目获得国家部委高度评价,为地方发展注入了强劲动能…陈XX”这个名字被清晰地播报出来,后面跟着一连串响亮的头衔和耀眼的“政绩”。
播音员的声音抑扬顿挫,充满了官方特有的褒扬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办公室里原本的低声交谈和翻动纸页的声音,在这一刻诡异地停顿了。
连张翠花那尖锐的笑语也戛然而止。
空气仿佛凝固了。
东方倩握着红笔的手,悬停在作文本上方,指尖微微发凉。
她的目光并未立刻离开作文本上那歪扭的字迹,但眼睫却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风吹过。
那广播里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重量,沉甸甸地敲击在耳膜上。
省发改委副主任…重大项目…国家部委高度评价…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编织成一个金光闪闪、遥不可及的符号,与眼前这泛黄的作文纸、劣质的红墨水、窗外贫瘠的景色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遥远向往和强烈刺痛的感觉,猝不及防地攫住了她。
她的呼吸似乎有那么一瞬的凝滞。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哐当”一声用力推开,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气息。
校长李建国挺着微凸的肚子,腋下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脸色微红,额角还挂着汗珠,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烟味和酒气混合的味道。
他那件不合身的灰色西装外套敞着怀,露出里面洗得发黄的衬衫领口。
“都在呢?”
李建国环视一圈,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东方倩身上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那眼神里带着一种惯常的、油腻的审视。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却带着点酒后特有的沙哑:“正好!
传达个重要通知!”
他走到自己那张堆满杂物、布满可疑污渍的办公桌前,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盖着红头印章的纸,抖了抖,发出哗啦的声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张翠花更是往前凑了凑,一脸期待。
“县里通知,”李建国提高了声调,努力想显得庄重,但那酒气却削弱了效果,“为了加强…呃…加强县首机关、企事业单位与基层教育战线的交流互动,丰富广大干部职工的精神文化生活,特决定在本周五晚上,于县文化宫礼堂,举办一场‘青春风采,共建和谐’主题联谊晚会!”
他念得有些磕巴,但“联谊晚会”西个字咬得格外重。
“联谊晚会?”
张翠花第一个叫出声,声音里满是兴奋,“哎哟,这可是新鲜事儿!
咱青石镇中学也能去?”
“当然能去!”
李建国挺了挺胸脯,带着点与有荣焉的得意,“县教育局特意点名,要求我们乡镇中学选派优秀青年教师代表参加!
这可是展示我校教师精神风貌的绝佳机会!”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办公室,尤其在几位年轻女教师脸上停留片刻,最后又落回到东方倩身上,那眼神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暗示,“要求嘛,形象好,气质佳,能代表我们学校的门面!
东方老师,”他首接点了名,脸上堆起笑容,眼角的褶子挤在一起,“我看你就很合适嘛!
代表咱们学校去亮亮相!
跟县里…多交流交流,对个人,对学校,都是好事!”
他刻意加重了“交流交流”的语气,笑容里充满了心照不宣的鼓励和某种令人不适的期待。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东方倩身上,有羡慕,有好奇,有探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张翠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看东方倩那张过分漂亮的脸,又悻悻地咽了回去,眼神复杂。
林涛皱紧了眉头,担忧地看向东方倩。
他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发出声音。
他太了解那种场合意味着什么,那些所谓的“交流”背后潜藏的暗流。
他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东方倩坐在那里,迎着李建国那近乎灼热的目光,迎着办公室里各种复杂的视线。
她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是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只是握着红笔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出更深的白色。
广播里那个磁性男中音播报的“省发改委副主任”、“重大项目”、“国家部委高度评价”的余音,似乎还在她耳边嗡嗡作响,与眼前李建国那张带着酒气和市侩算计的脸,与“联谊晚会”、“代表门面”、“多交流交流”这些字眼,形成了无比荒诞又无比尖锐的对比。
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瞬间翻涌起的惊涛骇浪。
是屈辱?
是厌恶?
还是…一种被冰冷的现实狠狠刺痛后,又被某种巨大诱惑的微光骤然照射到的眩晕?
她自己也分辨不清。
她只感到一股冰冷的火焰从心底窜起,烧灼着她的五脏六腑,又瞬间被一种更强大的、名为“机会”的引力所拉扯。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只有窗外操场上隐约传来的学生喧闹声,和老旧挂钟单调的滴答声。
终于,东方倩缓缓抬起头。
她没有看李建国,也没有看任何人。
她的目光越过办公室敞开的门,投向走廊尽头那扇蒙尘的窗户。
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几根枯瘦的树枝在风中僵硬地晃动。
然而,她那如新雪般光洁的脸上,那层礼貌而疏离的面具似乎被重新仔细地描画过,变得更加无懈可击。
甚至,在那清冷的底色上,极其细微地,绽开了一丝极淡、极浅,却足以让李建国心花怒放的弧度。
她轻轻放下手中的红笔,那支笔在作文本上留下一个未完成的、突兀的红色顿点。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好的,校长。
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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