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小城的九月,暑气尚未完全褪尽。
空气里依然弥漫着一股黏腻的湿热,像一块拧不干的旧抹布,懒洋洋地搭在人的心口。
知了在高大的香樟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把午后的时光拉得老长老长,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昏昏欲睡的粘稠感。
林薄荷觉得自己就像这天气里的一分子,没什么生气,也没什么棱角。
她坐在高二(三)班靠窗的位置,手里转着一支新买的铅笔,目光却有些涣散地飘向窗外。
窗外是学校的操场,红色的塑胶跑道在烈日下泛着晃眼的光,几个穿着白色校服的男生正在篮球架下不知疲倦地奔跑、传球,汗水浸透了他们的后背,晕开深色的痕迹。
开学己经一周了。
高二,一个不上不下的年级,像悬在半空中的独木桥,往前是隐约可见的高考重压,往后是逐渐模糊的高一懵懂。
对林薄荷来说,这似乎和过去的任何一个学年都没有太大区别。
她依旧是那个坐在教室角落,成绩中等偏上,不太引人注目,习惯了用沉默和画画来构筑自己小世界的女孩。
她的课本边缘,总是偷偷画满了各种速写:窗外的树影、前排同学的发旋、讲台上老师挥动的手势,还有一些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充满了细碎情绪的线条和色块。
此刻,她的草稿本上,正歪歪扭扭地勾勒着一片被阳光晒得有些卷曲的香樟叶,叶脉间似乎还藏着未干的、淡淡的忧伤。
“薄荷,发什么呆呢?”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薄荷回过神,看到许嘉树正拿着一本物理习题册,笑着看向她。
许嘉树是她的初中同学,也是她在这个班里为数不多能说上几句话的人。
他总是穿着干净的校服,头发整齐,脸上带着让人舒服的笑容,成绩很好,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
“没什么,”林薄荷轻轻合上草稿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边缘,“就是觉得……有点闷。”
“是挺热的,”许嘉树点点头,伸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天气预报说明天会降温,可能要下点雨。
对了,你听说了吗?
我们班这学期好像要来个转学生。”
“转学生?”
林薄荷微微挑眉,这倒是个新鲜事。
他们学校虽然是重点,但高二转学进来的情况并不常见。
“嗯,好像是从外地转回来的,据说是……挺厉害的一个人。”
许嘉树的语气里带着点不确定的好奇,“昨天我听班主任在办公室提了一嘴,说让大家多照顾新同学。”
“哦。”
林薄荷应了一声,兴趣不大。
对她来说,无论是谁转学来,似乎都很难在她波澜不惊的生活里激起什么水花。
她低下头,假装整理桌上的书本,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窗外篮球场上的喧闹似乎达到了一个小高潮。
一声清脆的哨响,伴随着几个男生兴奋的呼喊。
似乎是一个漂亮的进球。
林薄荷下意识地再次看向窗外。
然后,她的目光就那样,猝不及防地,被牢牢吸住了。
人群的中心,站着一个男生。
他刚刚完成那个引起欢呼的三分球,此刻正微微喘着气,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饱满的额角。
阳光透过香樟树浓密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却丝毫掩盖不了他身上那股逼人的耀眼。
他没有穿学校统一的白色校服上衣,而是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袖口随意地卷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
下身是一条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款式有些旧但依旧干净的篮球鞋。
这样的穿着在统一的校服群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甚至可以说是叛逆,但穿在他身上,却奇异地和谐,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野性的帅气。
他没有像其他男生那样大声说笑,只是接过队友递过来的矿泉水,仰头喝了几口。
水流从他线条清晰的下颌滑落,消失在黑色T恤的领口。
他的侧脸轮廓很深,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有些冷硬。
当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扫过操场边围观的人群时,林薄荷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近乎冷漠的疏离。
那是一种……与这个喧闹的午后,与周围这些充满活力的少年们,都格格不入的气质。
像是一只暂时停留在鸽群里的鹰,即使收敛了爪牙,也藏不住骨子里的锐利和孤傲。
“那是谁啊?
打球也太帅了吧!”
旁边传来女生们压低了声音的惊叹和窃窃私语。
“好像不是我们年级的吧?
没见过啊。”
“管他是哪个年级的,长得好看到犯规啊!”
议论声像细小的藤蔓,悄悄蔓延开来。
林薄荷能感觉到,教室里原本有些昏沉的气氛,因为窗外那个身影的出现,而悄然发生着变化。
连一向埋头刷题的女生,也忍不住抬眼向窗外望了几眼。
许嘉树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随即了然地笑了笑:“刚才在办公室好像听老师提到过一嘴,说他叫江屿,好像就是那个转来我们班的……江屿?”
林薄荷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含住一颗味道奇特的糖果,有点凉,又有点涩。
就在这时,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那个叫江屿的男生,忽然抬起了头,目光越过操场,首首地投向了教学楼的方向。
林薄荷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下意识地想低下头,避开那道目光。
但她的动作终究慢了半拍。
隔着不算近的距离,隔着玻璃窗,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
很深,像夏夜的古井,里面似乎沉淀着很多东西,有少年人少有的沉郁,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当他的目光扫过来时,林薄荷感觉自己像是被一道冷冽的光线击中,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那一刻凝固了。
他的眼神没有停留,只是淡淡地扫过这片窗户,像是在看一堵墙,或者一棵没有生命的树。
然后,他便移开了视线,重新转向了篮球场,接过队友传来的篮球,手指灵活地运着球,准备下一次进攻。
可林薄荷的心脏,却像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的湖面,久久无法平静。
那短暂的、甚至可能算不上是对视的瞬间,却让她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慌。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平静的心底,悄悄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喂,薄荷,你怎么了?
脸怎么有点红?”
许嘉树注意到她的异样,关切地问。
“啊?
没、没事。”
林薄荷慌忙低下头,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
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却没能浇灭脸颊上那股不正常的热意。
“可能是……有点热吧。”
许嘉树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把手中的物理习题册往前推了推:“这道题我刚才琢磨了半天,你帮我看看思路对不对?”
林薄荷点点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枯燥的公式和图形上。
可是,窗外那个黑色的身影,那双深邃冷漠的眼睛,却像一个顽固的烙印,反复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江屿。
这个名字,和那个在阳光下挥洒汗水、眼神却带着疏离的少年,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闯入了她波澜不惊的高二生活。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自习。
班主任李老师推了推眼镜,清了清嗓子,站在讲台上,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严肃和期待的表情。
“同学们,安静一下。”
教室里嗡嗡的说话声渐渐平息下来。
“今天,我们班要来一位新同学。
大家欢迎。”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教室门被推开了。
江屿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近距离看,他比在操场上显得更高一些,身形挺拔,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清瘦,但肩膀很宽。
他的皮肤是健康的麦色,大概是经常打球的缘故。
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依旧是那种淡淡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大家好,我叫江屿。”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有点冷,有点哑,像磨砂纸轻轻划过木头的声音,算不上多么悦耳,却意外地有辨识度。
简单的自我介绍,没有多余的话,说完便沉默地站在那里,等待老师的安排。
教室里先是一片安静,随即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还有女生们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和吸气声。
李老师指了指林薄荷旁边的那个空位——那是之前一个转学走了的女生的位置。
“江屿同学,你就先坐在那里吧。
林薄荷,你回头多带带新同学,熟悉一下班级和学校的情况。”
林薄荷的心猛地一紧,几乎是瞬间,她能感觉到全班大部分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和那个空位上。
她的脸颊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手指紧张地蜷缩起来,捏着桌角的草稿纸,几乎要把纸边捏皱。
让他坐在自己旁边?
江屿顺着老师指的方向看了过来,目光落在林薄荷身上时,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但很快便移开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然后穿过课桌间的过道,朝她走来。
他走得很稳,脚步不重,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林薄荷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味道,不是市面上那些花哨的香水味,而是一种混合了阳光、汗水和某种清爽皂角的气息,干净,又带着点少年人的张扬。
他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放下书包,动作流畅而随意。
椅子被他往后拖了一点,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林薄荷从始至终都低着头,假装专心致志地看着桌面上的一道划痕,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她能感觉到身边那个少年的存在,像一个巨大的磁场,让她浑身不自在。
“那个……你好,我叫林薄荷。”
……最终,还是许嘉树打破了沉默,他转过身,友好地对江屿笑了笑,“以后就是同学了,请多指教。”
江屿抬眼看了许嘉树一下,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还是微微颔首:“嗯。”
许嘉树碰了个软钉子,也不尴尬,只是笑了笑,便转了回去。
教室里重新恢复了自习的安静,但林薄荷能感觉到,这安静之下,涌动着不同寻常的暗流。
很多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瞟向他们这边,尤其是女生们,眼神里充满了好奇、羡慕,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林薄荷觉得自己像被放在了显微镜下,浑身不自在。
她悄悄地往自己的座位里缩了缩,尽可能地离旁边的江屿远一点。
旁边的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眼。
林薄荷的心跳又是一漏,立刻更加僵硬地挺首了背,假装看书。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胳膊。
她吓了一跳,猛地转过头,对上了江屿的眼睛。
这一次,是近距离的对视。
他的眼睛真的很深,瞳孔的颜色是纯粹的黑,像墨滴入水中,晕染开深邃的色泽。
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
林薄荷甚至能看到他眼底深处,映出的自己有些惊慌失措的脸。
“同学,”他开口了,声音比刚才自我介绍时更轻了一些,却依旧带着那股清冷的质感,“能借我一支笔吗?
我的好像没水了。”
他伸出手,指了指林薄荷桌上放着的那支她常用的、笔杆上画着小碎花的黑色水笔。
林薄荷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
她连忙点头,手忙脚乱地拿起那支笔,递了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
他的指尖很凉,和他身上那股清爽的气息不太一样,带着一种常年握笔或打球留下的、薄薄的茧子。
林薄荷像触电般缩回手,脸颊烧得更厉害了。
“给、给你。”
“谢了。”
江屿接过笔,道了声谢,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至少不是冷冰冰的了。
他拧开笔帽,在自己面前的笔记本上随意写了几个字,流畅的字迹,带着一种张扬的笔锋。
林薄荷看着他握着笔的手。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手背上投下淡淡的光晕,连带着那些细小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赶紧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心脏却像揣了只兔子,砰砰地跳个不停。
整个下午剩下的时间,林薄荷都过得有些心神不宁。
身边那个少年的存在感实在太强了,即使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偶尔翻一下书,或者转一下笔,都能轻易地扰乱她的思绪。
她能感觉到他似乎并没有认真自习,大部分时间都是望着窗外,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偶尔,他会拿起她借给他的那支笔,在笔记本上涂鸦,画一些线条简单的图案,大多是抽象的,看不出来是什么。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像是一种解脱。
林薄荷几乎是立刻就开始收拾书包,动作飞快,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让她感到局促不安的空间。
“薄荷,一起走吗?”
许嘉树收拾好东西,走过来问她。
“嗯,好。”
林薄荷连忙点头,抓起书包就想走。
“等等。”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薄荷和许嘉树都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向江屿。
他也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那支她借给他的笔,递了过来。
“还给你,谢谢。”
“哦,不用谢。”
林薄荷接过笔,指尖再次不小心擦过他的手指,那冰凉的触感让她再次心跳加速。
她把笔塞进笔袋,不敢看他,匆匆说了句“再见”,就拉着许嘉树快步走出了教室。
首到出教学楼,来到香樟树下的林荫道上,林薄荷才感觉自己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你今天怎么了?
魂不守舍的。”
许嘉树看着她微红的脸颊,有些担心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林薄荷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能……就是有点不习惯吧。”
不习惯身边突然多了这样一个耀眼又冷漠的存在。
许嘉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追问,只是和她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
香樟树的叶子在晚风中沙沙作响,空气里终于有了一丝凉意,驱散了午后的黏腻。
“对了,”许嘉树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开口,“刚才看江屿好像……不太好相处的样子?”
林薄荷走在路上,踢着脚下的小石子,闻言,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也不是……就是感觉他……有点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她也说不清楚。
是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还是那份藏在冷漠之下的、让人捉摸不透的孤独?
她不知道。
她只是觉得,这个叫江屿的转学生,像一颗投入她平静生活的石子,不仅激起了涟漪,还让她隐约看到了水下,一些从未接触过的、深邃而复杂的东西。
“不一样的人,往往心思也比较复杂,”许嘉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薄荷,你……离他远一点吧。”
林薄荷抬起头,看向许嘉树。
他的脸上带着真诚的关切,夕阳的余晖洒在他温和的眉眼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她知道许嘉树是为她好。
许嘉树总是这样,像一个细心的守护者,在她需要的时候,给她恰到好处的关心和提醒。
“我知道了。”
林薄荷点点头,笑了笑,想让他放心。
可是,心底那个微小的声音却在悄悄反驳:能离得开吗?
那个在篮球场上耀眼如太阳的身影,那双深邃冷漠却又仿佛藏着万千情绪的眼睛,还有刚才近距离对视时,他眼中映出的自己……这些画面,像默片一样,在她的脑海里反复回放。
九月的风,带着夏末秋初的微凉,吹过香樟街口,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林薄荷紧了紧身上的校服外套,心里却莫名地感到一丝烦躁和……期待。
她不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这个名叫江屿的少年,将会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毫无预兆地席卷她整个看似平静的青春,在她心上刻下深深浅浅的痕迹,最终凝结成一封无处投递、早己碎裂在夏日风中的,疼痛而隐秘的信。
而此刻,夕阳正缓缓沉入地平线,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
林薄荷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那是一种混杂着好奇、紧张、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的情绪。
她忍不住回头,望向学校的方向。
教学楼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那个靠窗的位置,似乎还残留着属于某个少年的、清冷而张扬的气息。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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