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来得又急又猛,豆大的雨点砸在泥泞不堪的土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很快连成一片令人绝望的灰幕。
风卷着冰冷的湿气,刀子般刮过光秃秃的山梁,呜呜咽咽,像是老天爷憋屈的哭嚎。
林小河佝偻着单薄的脊背,死死护着怀里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蹚在泥水里。
雨水顺着他枯草般乱糟糟的头发流下来,糊住了眼睛,又咸又涩。
他抹了一把脸,视线艰难地穿透雨帘,望向远处山坳里几间同样在风雨中飘摇的土坯房——那就是林家洼,他全部的世界。
十五岁,肩膀还远没长开,像棵营养不良的豆芽菜。
本该坐在初中的教室里,听那些对他来说遥远又充满诱惑的知识。
可昨天,他亲手把那张县三中的录取通知书撕成了碎片,在爹娘压抑的叹息和灶膛微弱的火光里,把碎纸屑一点点喂给了火舌。
火苗跳跃,映着他过早刻上沉重和倔强的脸。
那点微光,暖不了破败的屋子,更暖不了他心里那个名叫“未来”的黑窟窿。
“小河!
傻站着干啥!
快进屋!”
爹林老实嘶哑的吼声穿透雨幕,带着一种被生活压榨到极致的疲惫。
林小河浑身一哆嗦,像是从一场冰冷的噩梦里惊醒,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包,埋头冲进了自家那扇被岁月侵蚀得歪斜的木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屋内光线昏暗,只有灶膛口透出一点摇曳的红光,映着娘那张蜡黄浮肿的脸。
娘坐在小木墩上,手里攥着一把干瘪的麦草,有一下没一下地往灶眼里塞,眼睛空洞地望着跳动的火苗,仿佛那里面能烧出全家人的活路。
“爹…” 林小河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林老实没应声,他正蹲在墙角,对付一双磨得只剩下半截鞋帮的破解放鞋。
他用粗糙黝黑的手指,沾着不知从哪里刮来的半凝固的黑色胶皮,笨拙又固执地试图把开裂的鞋底再粘回去。
雨水顺着屋顶的破洞滴答下来,正好落在他佝偻的背上,洇湿了那件打满补丁、早己看不出原色的单衣。
他像没感觉,只是死死盯着手里那双承载着全家最后一点体面的鞋。
“咋样了?”
娘终于转过头,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落在林小河怀里那个湿透的帆布包上。
林小河嘴唇哆嗦了一下,喉头滚动,半晌才挤出蚊子哼哼般的声音:“…撕了。”
“撕了好…撕了好…”娘喃喃地重复着,像是说服自己,浑浊的泪水却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滴在冰冷的泥土地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暗色,“那书…咱念不起,念不起啊…认命吧,娃…”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撞上林小河的鼻腔和眼眶,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硬生生把那股翻涌的热流逼了回去。
认命?
他看着爹佝偻得像块风化石头的背影,看着娘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沟,看着这间西面漏风、家徒西壁的屋子,一股强烈的不甘像毒藤一样缠绕住他年轻的心脏,越收越紧,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不要像爹一样,一辈子困死在这山沟里,被黄土埋掉!
他要出去!
哪怕外面是刀山火海,是虎狼窝!
“爹!”
林小河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惊人,“咱不能认命!
你带我去!
去求表叔!”
林老实粘鞋的动作猛地一顿,手指被滚烫的胶皮烫了一下,他缩回手,放在嘴里咝咝地吸着气,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儿子。
那眼神复杂极了,有被戳中心事的狼狈,有难以启齿的羞耻,还有一种被儿子眼中火焰灼伤的惊悸。
“你…你懂个屁!”
林老实烦躁地低吼一声,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那是县供销社!
公家的门坎儿!
你表叔…你表叔是科长!
那是多大的官儿?
咱一个刨土坷垃的,凭啥去攀扯?
人家凭啥帮你?
去了也是白丢人现眼!”
“不试试咋知道是白丢人?”
林小河的倔劲儿上来了,梗着脖子,声音不高,却像钉子一样扎进林老实的耳朵里,“爹,你救过表叔的命!
那年发大水,要不是你跳进河里把他捞上来,他早喂鱼了!
这情分,他不能不认!
他手指缝里漏点渣,就够咱家活命!
够我…有条路走!”
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少年人孤注一掷的绝望和渴望。
“你!”
林老实被儿子顶得面皮紫涨,嘴唇哆嗦着,想骂,却又被儿子眼中那股近乎疯狂的求生欲慑住了。
他想起那年汹涌的洪水,想起自己跳下去时冰冷的窒息感,想起把那个吓得半死的城里表弟拖上岸时,对方那涕泪横流的感激……那些画面和眼前儿子倔强又绝望的脸重叠在一起,像沉重的磨盘压在他心上。
灶膛里的火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又迅速黯淡下去。
屋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屋外哗哗的雨声和屋顶漏水的滴答声,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良久,林老实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肩膀垮塌下去,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裹着山一样重的无奈和认命。
他不再看儿子,也不再看妻子,只是死死盯着墙角那双粘了一半的破鞋,仿佛那里藏着他最后的尊严和答案。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带倒了旁边的小板凳,发出刺耳的声响。
“行!”
这个字从他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股铁锈味,“我…我去求他!”
他走到那个掉了漆的破木柜前,翻腾了好一阵,才在最底层,摸出一个同样破旧的、叠得方方正正的蓝色粗布小包裹。
他抖着手,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颜色深浅不一的纸币。
最大面额的是一张五块的“大团结”,其余是一块、五毛,甚至还有几张一毛的毛票。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张五块钱抽出来,犹豫了一下,又放了回去,最后只抽出两张一块的,一张五毛的,紧紧攥在手心,那点微薄的纸币,似乎能给他一丝虚妄的底气。
“娘,家里…还有鸡蛋吗?”
林老实的声音干涩。
娘慌忙起身,在墙角一个盖着破草帘的瓦罐里摸索了半天,捧出三个沾着稻草屑、个头不大的鸡蛋,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小竹篮里,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盖上。
“就…就这些了。”
娘的声音带着哭腔。
林老实接过小竹篮,沉甸甸的,像捧着全家最后的指望。
他看了一眼浑身湿透、眼神却亮得灼人的儿子,喉咙滚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一转身,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走!”
一个字,裹挟着风雨,砸进林小河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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