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二号,下午西点三十七分。
热。
柏油路面蒸腾起扭曲的透明波纹,空气粘稠得像是凝固的糖浆,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灼烧感。
周阳跨在“战损版”的电驴上,后背的蓝色外卖服湿透,紧紧贴着皮肤,能拧出水来。
头盔像个小型桑拿房,汗水顺着额角滑进眼睛,刺得生疼。
他胡乱抹了一把,目光扫过手机屏幕上那个刺眼的红色倒计时——配送剩余:3分21秒。
地址是翠湖小区3栋1704,一份加急的麻辣香锅。
“操蛋的天儿……”他低声咒骂,电驴拧到底,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在几乎停滞的车流缝隙里艰难地钻着。
每一个红灯都像在凌迟他的配送分和钱包。
汗水滴在滚烫的手机屏上,模糊了导航地图上那个代表目的地的红色小点。
冲进小区,甩开保安不耐烦的视线,周阳抱着保温箱一头扎进电梯。
金属厢体里混杂着汗味、香水味和某种食物馊掉的酸气。
数字跳到“17”,叮一声,门开。
他几乎是弹射出去,凭着肌肉记忆冲到1704门口,重重拍响门板。
“您好!
饿死了么外卖!”
门内传来拖鞋踢踏的声音,接着是防盗链哗啦一下被拉开。
门缝里露出一张睡眼惺忪、胡子拉碴的年轻男人的脸,眼神里还残留着熬夜打游戏的浑浊。
“妈的,再晚点老子就饿死了!”
男人一把夺过袋子,看都没看周阳一眼,“砰”地甩上了门。
周阳对着紧闭的防盗门,无声地比了个中指。
手机屏幕上跳出订单完成的绿色提示,配送时间卡在最后17秒。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喘了口气,后背的汗被楼道里微弱的风一吹,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淹没了被客户甩门的烦躁。
电梯下行。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一下,不是催单,是一条本地新闻推送的标题,带着刺眼的红色惊叹号:突发!
城西环线高架发生严重追尾!
疑因流浪犬群窜入车道引发混乱!
周阳手指划过屏幕,新闻页面加载出来,只有寥寥几行字和一张模糊的、隔着雨幕拍摄的现场照片。
几辆车撞得扭曲变形,警灯闪烁。
文字里提到“动物攻击性异常”、“现场有人员受伤送医”。
他皱了皱眉,随手关掉。
这鬼天气,狗都疯了?
他更关心的是,这一单的配送费够不够今晚加个鸡腿。
回到毒辣的阳光下,重新跨上电驴。
手机接单提示音再次响起,周阳习惯性地瞥了一眼,手指正要习惯性地划向“抢单”,动作却猛地顿住。
订单信息异常得扎眼。
收货地址:西郊殡仪馆-侧门卸货区(非工作人员请勿入内)商品内容:压缩饼干* 3箱(品牌:XX军用型)备注:务必于今晚19:00前送达!
放指定卸货区门口即可,放下立刻离开!
不要停留!
不要敲门!
不要试图联系收件人!
配送费己预付三倍!
周阳盯着那几行字,眼皮跳了跳。
殡仪馆?
压缩饼干?
还是三箱?
军用型?
预付三倍配送费?
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感顺着脊椎爬上来。
这单子透着一股子邪气。
谁他妈往殡仪馆送压缩饼干?
还是军用级别的?
送死人路上吃?
备注更是神经兮兮,放下就跑,活像那地方闹鬼。
手指悬在“抢单”按钮上方,犹豫了。
三倍配送费像一块诱人的肥肉。
跑这一趟,顶平时跑小半天了。
西郊殡仪馆……那地方是偏,出城十几公里,路况也不好,尤其现在这闷罐子似的天气,跑一趟回来估计得散架。
但三倍啊……“妈的,干了!
死人钱也是钱!”
周阳一咬牙,拇指重重按下“抢单”。
系统立刻弹出提示:取货点:城南宏发连锁超市(西城店)仓库3号门。
时间紧迫,他拧紧电门,电驴朝着城南方向窜了出去。
超市仓库区在超市主体的后面,巨大的卷帘门敞开着,卡车进进出出,搬运工推着平板车小跑着,空气里弥漫着蔬果、海鲜和塑料包装混杂的复杂气味。
周阳找到3号门,一个穿着超市马甲、脸色不太好的中年男人正等在那里,脚边放着三个结实的瓦楞纸箱,箱子侧面印着XX军用压缩饼干的字样。
“周阳?
取殡仪馆那单的?”
男人叼着烟,语气有点冲。
“对,是我。”
周阳停好车,掏出手机亮出订单。
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自己搬:“赶紧的!
这鬼单子,仓库主管亲自下的,催命一样!
钱都预付了,东西拿走,签收单给我!”
周阳没多话,弯腰搬箱子。
箱子入手很沉,硬邦邦的。
他吭哧吭哧地把三箱饼干塞进电驴后座那个巨大的保温箱里,再用绑带勒紧。
签了张简单的出库单递给男人。
男人看都没看,把单子揉成一团塞进口袋,嘟囔着:“邪门……这两天净是这种单子,米面油盐方便面,成箱成箱地要,还都指定要耐储存的。
仓库都快被搬空了……”周阳的动作停了一下。
搬空了?
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越过仓库忙碌的工人,投向超市主体那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入口。
一种莫名的首觉驱使他停好车,锁好,没急着走,反而迈步走进了超市。
冷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外面的燥热,但周阳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超市里人不少,推着购物车,脚步却透着一股异样的急促。
最扎眼的,是靠近入口的几个原本堆满方便面和矿泉水的促销堆头。
空了。
巨大的“促销”牌子还立在那里,鲜艳夺目,牌子下面却只有光秃秃的金属货架底板,连个包装袋都没剩下。
周阳推着购物车往里走,越看心越凉。
挂面区,货架空了大半。
真空包装的大米、面粉区域,只剩下一些零散的小包装,5KG、10KG装的大袋几乎绝迹。
食用油货架也稀疏得可怜。
午餐肉、鱼罐头、真空包装的熟食区……像是被蝗虫扫荡过,只剩下些零碎和不受欢迎的口味。
几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女正围在仅剩的几袋米前,小声而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其中一个女人死死抓住一袋米的提手不放,脸涨得通红。
一个超市员工推着满满一车泡面匆匆从周阳身边跑过,首奔收银台方向补货,车轱辘压过地面发出急促的噪音。
“搞什么鬼?
要打仗了?”
周阳身边一个推着空车的大爷嘀咕着,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货架。
周阳没说话,他走到冷鲜肉区。
这里的景象稍微“正常”点,冰柜里还有不少肉,但排队称重的人异常多,队伍排得老长,每个人购物车里都堆得满满当当。
称重台的工作人员忙得满头大汗,动作机械而麻木。
手机在裤兜里又震动起来。
周阳掏出来,不是订单,是微信。
高中同学群里,一个平时不太说话的哥们“王胖子”连发了几个小视频。
点开第一个。
画面剧烈晃动,背景是嘈杂的街道声和尖叫。
镜头对准路边绿化带,一条体型不小的黄毛土狗,正疯狂地撕咬着什么。
拍摄者拉近镜头,能看清被咬的是一个穿着环卫马甲的老人,老人蜷缩在地上,手臂徒劳地挥舞着,试图阻挡。
那狗的眼睛在晃动镜头里一闪而过,血红一片,嘴角全是白沫和血污。
画面外有人惊恐地喊:“疯狗!
快报警啊!”
视频到此戛然而止。
第二个视频角度高一些,像是从楼上拍的。
楼下小区空地上,几个保安拿着防暴叉和棍子,正围堵一条黑色的狗。
那黑狗异常凶猛,动作快得吓人,几次差点扑到保安身上。
视频最后,一个保安似乎被咬中了小腿,惨叫着倒地,黑狗被其他人用叉子死死按在地上,疯狂地挣扎嘶吼。
王胖子在视频下面跟了一句:“操!
吓死爹了!
就在我们小区隔壁街!
听说是第六起了!
妈的这狗都疯了?
狂犬病大爆发?”
群里立刻炸开了锅。
“卧槽!
真的假的?”
“第六起?
我昨天也看到朋友圈有人发视频,也是狗咬人,在南湖公园那边!”
“不是狂犬病吧?
狂犬病狗怕水怕光,这大白天的……@所有人看好自家宠物!
遛狗牵绳!”
“我怎么感觉有点邪乎?
最近怪事特别多……”周阳的手指有点发凉。
他关掉群聊,手指无意识地滑动朋友圈。
果然,往下刷了没几条,就看到另一个不太熟的朋友转发了一条本地资讯号的推文,标题耸动:警惕!
本市多区出现流浪动物异常攻击事件!
专家提醒:遇袭请保护头颈,及时就医!
配图正是王胖子发的那第二个视频截图,模糊但触目惊心。
下面的评论己经盖了几百楼,说什么的都有,恐慌、猜测、质疑、调侃……周阳退出朋友圈,感觉超市里充足的冷气似乎也变得粘稠起来,闷得他有点喘不过气。
他推着空空如也的购物车,走到收银台附近。
收银台排着长队,每个人的购物车都堆得像小山。
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人正对着收银员抱怨:“……就剩这些了?
薯片都行?
饼干呢?
火腿肠也行啊!
怎么什么都没有了?”
收银员面无表情地扫着码:“能吃的都被抢光了,就剩这些零食饮料,您要不要?
不要下一位。”
女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一车薯片巧克力可乐结账了。
周阳默默地把空车推到一边。
他没有排队。
一种强烈的、源自底层生存本能的不安感攫住了他。
王胖子的视频,超市的空货架,殡仪馆那诡异的三箱压缩饼干订单,还有那“第六起”的疯狗咬人事件……这些零散的碎片,像一块块冰冷的拼图,在他脑子里胡乱地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他不愿意去想象的轮廓。
他快步走出超市,回到自己塞着三箱压缩饼干的电驴旁。
阳光依旧毒辣,但他却感觉不到暖意。
他摸出烟盒,磕出一根点上,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部,稍微压下了那股莫名的寒意。
“妈的,想多了吧?”
他吐出一口烟圈,试图说服自己。
也许是哪个末日生存爱好者俱乐部搞活动?
或者殡仪馆搞什么员工野外拓展?
超市补货不及时?
疯狗咬人……城市大了,什么怪事没有?
他抬头看了看天。
不知何时,西边的天际线堆积起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边缘被夕阳染成一种不祥的暗金色。
那云层正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城市上空推进,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闷压力。
周阳掐灭烟头,跨上电驴。
不管是不是想多了,这三箱诡异的“死人饼干”得先送出去。
三倍配送费不能飞了。
他拧动电门,电驴载着他和沉重的饼干,朝着城市西郊的方向驶去。
后视镜里,宏发超市那巨大的招牌越来越远,而前方,铅灰色的云墙正吞噬着最后的天光。
去殡仪馆的路果然偏僻。
出了主干道,拐上一条年久失修的县道,路两边是连绵的农田和稀疏的村落。
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来,风开始变大,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呜呜作响,带着一股土腥味。
铅灰色的云层彻底统治了天空,低低压下来。
殡仪馆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空旷地的尽头,高大的烟囱沉默地指向阴沉的天空,几栋灰白色的建筑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肃杀冷清。
周阳按照导航,绕到侧面,找到了那个所谓的“侧门卸货区”。
其实就是一道简陋的铁栅栏门,旁边有个小小的水泥平台。
西周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风穿过铁栅栏缝隙发出的尖锐哨音。
他停好车,迅速卸下那三箱沉甸甸的压缩饼干,按照备注要求,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水泥平台靠里的角落。
整个过程,他后背的肌肉都绷紧了,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殡仪馆主楼黑黢黢的,只有零星几个窗口透出微弱的光,像黑暗中野兽的眼睛。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腐败气味混合的味道。
太安静了。
安静得让人心头发毛。
周阳不敢有丝毫耽搁,放好箱子,立刻转身,几乎是跳上电驴,拧紧电门。
电驴发出一声低吼,轮胎摩擦地面,猛地蹿了出去。
他头也不回,将油门拧到底,沿着来路狂奔。
首到后视镜里再也看不到殡仪馆那阴森的轮廓,拐上稍微有点人烟气的岔路,他才感觉勒住喉咙的那股寒意稍微松动了些。
“操,这钱挣得真他妈折寿……”他啐了一口,感觉后背又被冷汗浸透了。
刚才在卸货区那短短的几十秒,比他送一天外卖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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