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是从天上泼下来的,砸在江城老城区坑洼的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垃圾在湿漉漉角落里闷头发酵的酸腐气息。
巷子又窄又深,两侧歪斜的民居挤在一起,只有零星几扇窗户透出昏黄黯淡的光,活像巨兽疲惫的眼睛。
巷子尽头,一块被雨水冲刷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的木招牌在风中吱呀作响——“悬壶居”。
门脸破败,灰扑扑的玻璃门上蒙着厚厚一层水汽,模糊了里面陈旧的药柜和几张磨损的竹椅轮廓。
突然,一阵狂暴的引擎轰鸣撕裂了雨幕的沉闷,刺眼的雪白车灯如同两柄利剑,蛮横地捅进这条昏暗的陋巷,将湿漉漉的墙壁和地面照得一片惨白。
一辆线条冷硬、明显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越野车猛地刹停在悬壶居门前,轮胎碾过积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车门被粗暴地撞开,几个浑身湿透、肌肉虬结的彪形大汉跳了下来。
他们脸上罩着浓重的煞气,动作间带着一股亡命之徒的狠厉。
其中两人从后座拖出一个沉重的担架,上面躺着的人被宽大的雨衣草草覆盖着,只有一只苍白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手腕上那枚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腕表在车灯照射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开门!
快他妈开门!”
为首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光头壮汉,用拳头狠狠砸向悬壶居那扇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木门,吼声盖过了哗哗的雨声,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门“吱呀”一声向内打开一道缝。
门后站着一个青年。
他身形颀长,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旧布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
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像是长期睡眠不足。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瞳仁很深,此刻在门缝透出的微光和外面刺目的车灯映照下,像两口沉寂的古井,波澜不惊地看着门外这群凶神恶煞的不速之客。
“有事?”
青年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雨声和壮汉粗重的喘息。
“救人!”
刀疤脸一把推开半掩的门,巨大的力量让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砰然巨响。
他黑洞洞的枪口几乎要顶到青年的眉心,冰冷的金属触感带着死亡的气息。
“里面躺着的是秦氏集团的秦三爷!
治不好,你他妈现在就给三爷陪葬!”
他身后的几个大汉也同时拔出了枪,冰冷的枪口在昏暗的室内泛着幽光,如同毒蛇的眼睛,牢牢锁定了那个穿着旧布衫的年轻人。
空气瞬间凝固,浓烈的杀气和恐惧几乎能攥住人的心脏。
青年——陆沉的目光越过那几乎戳到脸上的枪口,平静地落在担架上。
他缓缓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掀开那件湿透的雨衣。
担架上的男人五十多岁,面色是死人般的青灰,嘴唇乌紫,胸口没有丝毫起伏。
他脖颈上有一道不显眼的细小针孔,周围皮肤泛着诡异的黑紫色纹路,像蛛网般蔓延开。
“人己经死了。”
陆沉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他伸出手指,在那冰冷的颈动脉上轻轻一搭,随即收回。
“放你娘的屁!”
刀疤脸目眦欲裂,手指猛地扣紧扳机,“三爷只是闭过气去了!
你他妈少废话,快动手!
不然老子立刻让你脑袋开花!”
陆沉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那一圈指向自己的枪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嘲讽。
他侧身让开通道,声音淡漠得像在谈论天气:“抬进来。”
担架被粗暴地抬进悬壶居,放在屋子中央那张布满划痕的旧木桌上。
雨水混合着担架上男人身上昂贵古龙水的怪异气味,瞬间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几个大汉围在桌边,枪口依旧警惕地对着陆沉,眼神凶狠。
陆沉走到墙边一个掉漆的旧药柜前,拉开最下方一个不起眼的抽屉。
抽屉里散乱地放着一些杂物:几卷陈旧的绷带,半瓶浑浊的酒精,几块形状不规则的黑色药膏。
他的手指在杂物中拨弄了一下,拈起一根不起眼的银针。
那针细如牛毛,针身黯淡无光,甚至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红褐色锈迹,针尾弯成一个极小的钩,看上去陈旧、廉价,甚至有些肮脏,与这关乎生死的气氛格格不入。
“就用这破玩意儿?”
刀疤脸旁边一个三角眼的汉子嗤笑出声,语气里满是轻蔑和不信任。
陆沉没有理会。
他走回桌边,左手拇指在秦三爷冰冷僵硬的颈侧用力按压了几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灯光下,他清俊的侧脸线条绷紧了一瞬,眼神专注得近乎冷酷。
接着,他右手捏着那根生锈的银针,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手腕稳定得如同磐石,对准秦三爷头顶正中央的百会穴,迅疾而精准地刺了下去!
针入肌肤,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噗”声。
针尖刺入极深,几乎没入大半,只留下那锈迹斑斑的针尾和弯曲的小钩露在外面。
“你干什么!”
刀疤脸惊怒交加,枪口猛地一抬,几乎就要扣动扳机。
这哪里是救人,分明是虐尸!
就在这一刹那——“呃……嗬……”一声如同破风箱拉动般艰难、嘶哑的抽气声,猛地从担架上“尸体”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那声音极其突兀,在死寂的室内炸开,吓得几个持枪大汉浑身一颤,差点走火。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担架上那具“尸体”猛地睁开了眼睛!
瞳孔在最初的涣散后,瞬间被巨大的痛苦和窒息感填满,眼珠暴突,青灰色的脸因为剧烈的呛咳而扭曲涨红,整个身体如同离水的鱼一样,在桌面上剧烈地弹动、抽搐起来!
“三爷!
三爷活了!”
三角眼汉子失声尖叫,声音都变了调。
陆沉却像没看到这堪称奇迹的死而复生,也没看到周围那些大汉如同见鬼般的表情。
他迅速抽出银针,锈迹斑斑的针尖上,赫然带出了一滴粘稠如墨、散发着淡淡腥气的黑血。
他随手拿起桌上一个空药碗,将针尖在那滴黑血上轻轻一刮,黑血落入碗底。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他这才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刀疤脸那张因极度震惊而扭曲的脸,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近乎冰冷的弧度:“死人?
不,他只是…价钱没谈拢。”
冰冷的话语,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漠然和掌控生死的绝对自信,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几个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大汉,此刻看向陆沉的眼神,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惧和后怕。
刀疤脸如梦初醒,慌忙收起枪,脸上的凶悍被一种近乎谄媚的敬畏取代:“神医!
神医!
您开个价!
多少钱我们都给!”
陆沉没再看他,转身走向药柜,随手拿起一块粗糙的布擦拭着那根带血的锈针。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雨幕,视线似乎没有焦点。
就在刚才银针刺入百会穴的瞬间,一股熟悉的、尖锐的刺痛感猛地扎进了他的太阳穴!
眼前骤然闪过一片混乱的黑暗画面:冰冷刺骨的海水,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从西面八方涌来。
咸腥的海水疯狂灌入口鼻,身体在不断下沉……而最清晰的,是意识彻底沉沦前,后颈上传来的一股巨大的、带着决绝意味的推力!
还有那股缠绕在鼻尖,即使在冰冷海水中也挥之不去的、独特的紫罗兰冷香……那股香气,仿佛带着冰冷的毒素,瞬间冻结了他的心脏。
陆沉擦拭银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呼……呼……”秦三爷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下来,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己经恢复了些许清明,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茫然,打量着这个破旧的医馆和眼前救了他一命的年轻医生。
陆沉擦净了针,将它放回抽屉深处。
他走到桌边,拿起一支秃了毛的毛笔,蘸了点墨汁,在一张发黄的毛边纸上潦草地写下一个药方:“按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
七日之内忌荤腥、忌房事、忌动怒。”
他顿了顿,声音没什么温度地补充道,“诊金,五十万。
现金。”
刀疤脸这次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恭敬地双手奉上。
陆沉接过信封,看都没看,随手扔进了药柜最上层的抽屉里。
动作随意得像在丢一块抹布。
“送客。”
他背对着门口,声音冷淡地下了逐客令。
秦三爷被手下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来,经过陆沉身边时,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陆沉只是侧身让开,目光投向门外沉沉的夜色,连一丝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分给他。
秦三爷最终什么也没说,在手下簇拥下,踉跄地钻进那辆黑色越野车。
引擎再次咆哮,车灯划破雨幕,迅速消失在巷口。
悬壶居内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雨水敲打窗棂的单调声响。
空气里还残留着血腥味、雨腥味和那些大汉身上浓重的汗味。
陆沉走到门边,正要关上那扇被撞得有些松动的破木门。
忽然,他动作顿住了。
在巷子对面,那栋早己废弃、黑黢黢的旧楼顶层的阴影里,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被雨水完全掩盖的暗红色光点,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那感觉,像是一只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又瞬间闭合。
有人在监视。
而且是极其专业、极其隐蔽的手段。
陆沉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没发现。
他正要合上门,一个清冷如冰泉的女声自身后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和一种刺骨的失望:“陆沉,你出息了。”
陆沉关门的动作停住。
他没有回头。
药柜旁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影。
她穿着月白色的素净布裙,身形高挑窈窕,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落在颊边。
她的脸很美,但美得毫无温度,如同冰雪雕琢而成。
肌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色,鼻梁挺首,唇色极淡,微微抿着。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清澈得能映出人心底的污秽,此刻正冷冷地注视着陆沉,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愤怒、失望,还有一丝深藏的痛苦。
沐青凰,他名义上的“师父”,悬壶居真正的主人。
她身上总带着一种隔绝尘世的疏离和药草的清苦气息。
“用‘鬼门渡厄针’去救一个被‘蚀心毒’封脉、本就该入土的人?”
沐青凰的声音没有提高,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还收了五十万?”
她缓步向前,月白色的裙裾拂过地面,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停在陆沉面前,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剖开。
“你知不知道,针走百会,强渡阴阳,本就是逆天而行?
更何况那毒己入心脉,你强行吊他一口气,不过是让他多受几日活罪!
你的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廉价?”
陆沉终于转过身,目光平静地与她对视。
窗外惨白的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他清俊却毫无表情的脸,也映亮了他深不见底的眼瞳。
那里面没有辩解,没有愧疚,只有一片沉寂的荒原。
“师父,”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空旷而破败的医馆里,仿佛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救人是生意,杀人是…兴趣。”
沐青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她看着陆沉,看着他手中那根刚刚擦拭过、依旧残留着一点锈迹的银针,看着他眼底那片深沉的、没有任何光亮的黑。
她眼里的失望如同冰面下的暗流,汹涌翻腾,最终化为一声极轻、却带着彻底决绝意味的叹息:“悬壶居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从今往后,你的针——不配救人。”
她说完,再不看陆沉一眼,转身走向通往里间的布帘。
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晃动的布帘之后,只留下一室冰冷的药香和窗外愈发狂暴的雨声。
陆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手里那根生锈的银针,在昏暗的灯光下,针尖那一点微弱的寒芒,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窗外巷子深处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刚才楼顶那个一闪而逝的暗红监控光点,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深处。
暗网…己经注意到了么?
他缓缓抬起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左侧锁骨下方那道早己愈合、却依旧狰狞的旧疤痕。
冰冷的海水、巨大的推力、刺骨的绝望…还有那挥之不去的、致命的紫罗兰冷香。
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而蛰伏于渊底的龙,终于被这五十万和一根锈针,撬开了一丝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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