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深入骨髓的冷，像是无数根淬了冰的钢针，从西面八方扎进她的身体，钻进她的骨头缝里，再狠狠搅动。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是濒死的鼓点，在空旷的胸腔里绝望地回响。
眼皮有千斤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昏暗。
昏黄的灯泡在头顶摇晃，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像张牙舞爪的鬼魅。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消毒水劣质的刺鼻气味，还有一种……陈年腐朽的霉味，混合着绝望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窒息。
“呃…啊…” 她想呼喊，喉咙里却只能挤出破碎嘶哑的气音，如同破旧风箱的残喘。
身体深处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疯狂地掏挖、撕扯，要将她整个灵魂都拽离这具残破的躯壳。
是了，她在生孩子。
或者说，她正在死亡。
冰冷的铁质产床硌着后背，寒意透过薄薄的、被汗水和血水浸透的布料，首往骨头里钻。
汗水浸湿了头发，黏腻地贴在额角和脸颊，冰冷一片。
视线模糊中，她看到穿着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护士服的身影在眼前晃动，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匆忙。
“用力！
再用力点！
胎位不正，卡住了！”
一个中年女人沙哑而急躁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是接生婆王婶，也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此刻语气里充满了不耐烦，“都折腾大半夜了，要死啊！
晦气！”
用力？
林晚秋只觉得全身的力气早己被这漫长的、无休止的痛苦榨干了。
每一次宫缩都像是一场酷刑，将她仅存的意识撕扯得粉碎。
她觉得自己像一条被扔在砧板上的鱼，徒劳地翕动着腮，等待着最终一刀落下。
“孩子…我的孩子…” 她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力，在心底无声地呐喊。
这是支撑她熬过这地狱般折磨的唯一信念。
她不能死，她要活着，看着她的孩子平安出生，健康长大。
她要摆脱这个吃人的家，摆脱那个懦弱无能、只会听他妈话的男人李大壮！
她要…“哇——！”
一声极其微弱、细若游丝的啼哭声，像羽毛般轻轻拂过死寂的空气。
生了？！
一股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瞬间击穿林晚秋濒临崩溃的神经！
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抬起头，努力想看清她的孩子。
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王婶手里托着一个瘦小得令人心惊的、浑身青紫、几乎没什么动静的小小襁褓。
“是…是闺女…” 王婶的声音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失望，甚至…嫌弃？
她随意地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旧布把孩子裹了裹，动作粗鲁得让林晚秋的心狠狠揪起。
“孩子…给我看看…我的孩子…” 林晚秋挣扎着想伸出手，指尖却虚弱得只能微微颤动。
“看什么看！
一个丫头片子，又瘦又小，哭都哭不响，一看就是个没福气的短命相！”
王婶撇撇嘴，把孩子往旁边一个破旧的竹篮里一放，那篮子甚至没垫什么柔软的东西。
“你自个儿也争点气，流这么多血，别死在这儿，赶紧收拾收拾！”
丫头片子…短命相…这几个字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晚秋的心脏！
前世那刻骨铭心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就是这个孩子！
她的晓阳！
因为孕期被婆婆王桂花逼着干重活，吃得连猪食都不如，导致早产体弱，最终在五岁那年一场高烧后…夭折了！
“不！
不会的！
我的晓阳不会！”
林晚秋在心中疯狂嘶吼，眼泪混着汗水滚滚而落。
她想扑过去，抱住她那可怜的孩子，给她温暖，告诉她妈妈在！
可她的身体像被钉死在冰冷的产床上，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剧痛再次汹涌袭来，伴随着更可怕的、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
她知道，那是生命在流逝。
意识开始像断了线的风筝，沉沉浮浮，飘向无边的黑暗。
周围的声响变得遥远而模糊，王婶粗鄙的抱怨声，似乎还有李大壮在门外唯唯诺诺询问“是男是女”的声音…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水。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最后一刻，一个清晰得如同炸雷般的声音，穿透了死亡的帷幕，狠狠劈入她混沌的脑海：“啧，真是造孽！
李家那媳妇，刚生的那丫头，昨儿个夜里断气了！
可怜见的，瘦得跟小猫似的，熬了几天还是没熬过去…李家老婆子还骂呢，说又是个赔钱货，死了干净，省了口粮！”
是隔壁张婶的声音，带着唏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晓阳…死了？！
林晚秋的灵魂仿佛瞬间被撕裂！
巨大的悲痛和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几乎要将她残存的意识焚烧殆尽！
她可怜的女儿！
她才刚刚来到这个世上几天！
还没来得及感受一丝温暖，就被这吃人的家庭、被那恶毒的婆婆、被那懦弱无能的父亲…活活磋磨死了！
这还不够！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和刻薄的快意，清晰地传来，是李大壮那个泼妇妹妹李招娣：“死了倒省心！
哥，我跟你说，那病秧子（指林晚秋）也快不行了，流血流得跟杀猪似的！
王婶都说没救了！
正好！
你赶紧的，把她藏在炕洞里的那点钱找出来！
那可是她这几年偷偷摸摸给人缝补攒下的！
你不是早看上隔壁村那个刘寡妇了吗？
有了这钱，你带她跑！
跑得远远的！
这破地方，这晦气的家，还有这快死的黄脸婆，都扔了！”
轰——！！！
林晚秋残存的意识彻底炸开了！
李大壮！
她的丈夫！
她前世掏心掏肺伺候、任劳任怨、哪怕被打被骂也逆来顺受的丈夫！
在她和女儿濒临死亡之际，他想的不是救人，不是悲痛，而是卷走她省吃俭用、偷偷摸摸攒下的、准备给女儿看病的救命钱，去和别的女人私奔？！
一股比身体剧痛强烈百倍、千倍的恨意，如同地狱业火，在她灵魂深处疯狂燃烧！
恨！
她恨！
恨王桂花的刻薄恶毒！
恨李大壮的自私懦弱、狼心狗肺！
恨娘家的冷漠无情、把她当摇钱树！
更恨她自己！
恨前世的懦弱、愚蠢、隐忍！
是她亲手把自己和女儿推进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我林晚秋对天发誓！
定要你们血债血偿！
我要护住我的孩子！
我要活得比谁都好！
我要把你们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千倍！
万倍！
讨回来！！！”
这无声的誓言，带着滔天的怨愤和不甘，如同最锋利的刻刀，深深烙印在她即将消散的灵魂深处！
随即，无边的冰冷和黑暗彻底吞噬了她。
意识，沉入一片虚无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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