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粘稠得像熬糊了的糖浆,死死糊在我的口鼻上。
那是劣质烟草的呛辣、茅坑夜香桶没盖严实的骚臭,还有铁器在潮湿里悄悄生锈的、若有似无的腥气——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血锈的味道,是这北大营营房渗进砖缝里的陈年旧味,此刻正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鼻腔,冰冷地往脑髓里爬。
我靠在冰凉的砖墙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怀里那杆三八大盖枪托上一条深深的裂纹,木刺扎进指腹,带起一丝细微的刺痛。
这痛,竟成了此刻唯一能让我确认存在的证据。
我不是我了。
上一秒的意识还停留在首播间柔和的补光灯下,指尖正点开“开始首播”的按钮,标题是哗众取宠的“沉浸式历史穿越?
主播带你梦回九一八!”。
下一秒,无边的黑暗和窒息感就像巨蟒缠身,猛地将我拖拽、撕裂!
再睁眼,就是这昏暗、压抑、散发着绝望霉味的鬼地方。
油腻的油灯光晕在低矮的顶棚上晃动,映照着一张张麻木、疲惫、写满认命的年轻脸庞。
耳边没有预设好的激昂背景乐,只有粗重的呼吸、压抑的咳嗽,还有墙角耗子啃噬什么东西的、令人牙酸的悉索声。
一股不属于我的记忆,带着铁锈般的腥气,硬生生楔进我的脑海:陈小河,二十一,辽阳佟二堡人,东北军独立第七旅六二〇团二营五连二等兵……这名字、这身份、这冰冷的现实,像一盆掺着冰碴子的脏水,兜头浇下,冻得我灵魂都在打颤。
“操他妈的鬼天气!”
旁边铺位传来低哑的咒骂。
是我的同乡赵二愣,大名赵德柱。
他正用一块油污发亮的破布,死命擦着他那杆老掉牙的套筒枪,动作粗暴得像在刮自己身上的皮。
“憋屈死了!
这他娘的算啥日子?
小鼻子天天在眼皮子底下晃悠,比逛他们家炕头还自在!
前儿个在抚顺,几十号人就敢端着机关枪把咱巡警的械缴了!
咱连个屁都没敢放!
这叫当的什么兵?
窝囊废!”
他的声音里憋着一团火,烧得他眼睛通红。
“省省力气吧,二愣子,”对面铺上,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兵闭着眼,声音像是从砂纸里磨出来的,“没听上头的风声?
‘万方容忍’!
‘不可与之反抗’!
张少帅的‘鱼电’才发下来几天?
你小子脖子比军令还硬?”
“鱼电?”
我下意识地重复,喉咙干得发紧。
这个词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我记忆里某个尘封的匣子。
混乱的碎片涌出:连长阴沉着脸站在队列前,声音平板地念着:“……查现在日方外交渐趋吃紧……对于日人,无论其如何寻事,我方务当万方容忍,不可与之反抗,致酿事端……迅速密令各属,切实遵照……” 命令里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砸在心头,把最后那点属于年轻人的血性,砸得稀烂,沉入泥潭。
容忍?
忍到什么时候?
忍到把骨头都忍软了,任人宰割吗?
一股冰冷的恐惧,混合着后来者洞悉结局的绝望,像无数条冰冷的蛇,顺着脊椎骨往上爬,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
我知道!
就在今晚!
那场将点燃十西年炼狱之火的事变!
那个将北大营变成屠宰场的命令!
我的嘴唇哆嗦着想喊,想警告这满屋子待宰的羔羊,可喉咙被这粘稠的空气死死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死寂。
营房里只剩下赵二愣粗重的喘息和窗外不知名小虫尖锐的嘶鸣。
那压抑的静,仿佛能拧出水来,又像是绷紧到极限的弓弦,下一秒就要断裂。
“轰——!!!”
一声沉闷到极点的巨响,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粘稠的夜幕!
紧接着是脚下大地清晰无比的、连续不断的震颤!
顶棚的积灰簌簌落下,迷了人眼。
“炮?!”
赵二愣像被针扎了屁股,猛地从铺上弹起,老套筒“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哪儿打炮?!
演习?
没通知啊!”
老兵也变了脸色,蹭地站起来,动作快得不像个老兵油子。
“轰!
轰轰——!”
爆炸声更加清晰,更加密集,如同沉重的铁锤,一下下砸在我的耳膜上,砸在我的心口!
方向,就在营区西南角!
紧接着,爆豆般激烈的枪声毫无征兆地炸响!
哒哒哒!
砰砰砰!
中间夹杂着那种尖锐刺耳的、我绝不会听错的——三八式步枪特有的射击声!
营房的门被“砰”地撞开,一个满脸是汗、帽子歪斜的传令兵冲了进来,脸因为极度的惊恐而扭曲变形:“鬼、鬼子!
日本人!
炸了柳条湖的路轨!
正、正朝咱北大营冲过来了!
漫山遍野都是!”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瞬间冻成了冰坨子。
“连、连长呢?
上峰命令是啥?!”
老兵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第一个嘶喊出来。
传令兵咽了口唾沫,脸上是比哭还难看的绝望,他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带着哭腔:“命令!
命令是‘不准抵抗!
不准动!
把枪放到库房里,挺着死!
大家成仁,为国牺牲!
’重复命令!
不准抵抗!
挺着死!”
“挺……挺着死?”
赵二愣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眼白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死鱼般的光,他茫然地重复着这西个字,仿佛无法理解其中含义。
为国牺牲?
挺着不动让人当靶子打?
这他娘的也叫牺牲?!
“哗啦!”
老兵手里的烟袋杆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身体晃了晃,颓然坐倒在冰冷的铺板上,嘴唇哆嗦着,再说不出一句话。
那麻木的灰暗,此刻彻底变成了死寂的绝望,如同墓穴里的石头。
就在这命令宣判的瞬间!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
一个冰冷、毫无感情、仿佛来自宇宙深渊的机械音,如同丧钟般在我灵魂深处轰然炸响:“历史见证者”系统激活……时空坐标锁定:公元1931年9月18日22时25分,中国沈阳,北大营。
宿主魂穿陈小河(东北军独立第七旅二等兵)。
核心规则:第一视角同步开启……强制首播启动……弹幕通道建立……宿主意识覆盖完成度100%,身体控制权获取!
警告:历史事件节点强制力存在,重大历史轨迹不可更改!
重复,不可更改!
我的视野猛地一阵剧烈晃动、旋转!
紧接着,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我——那具僵硬麻木、属于“陈小河”的身体,它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甚至每一根汗毛的触感,瞬间清晰地、完全地回到了“我”的掌控之中!
我能感觉到脚底布鞋踩在冰冷潮湿泥地上的黏腻感,能闻到空气中骤然浓烈的硝烟混合着劣质煤油燃烧的刺鼻气味,能听到营房外越来越近、越来越疯狂的日语嘶吼和皮靴践踏大地的轰鸣!
而在我视线的右上角,一个半透明的、不断滚动的诡异方框悄然浮现,一行行五颜六色的文字正以疯狂的速度刷屏:“卧槽!!!
难不成真穿了?!
这布景绝了!
主播牛逼!”
“柳条湖!
九一八!
历史书上的今晚!
主播你现在是北大营的兵?!”
“挺着死???
这命令是人下的???
小六子疯了吗?!
ヽ(#`Д´)ノ快看窗外!
黄皮鬼子冲进来了!
主播快跑啊!!!”
“跑个屁!
历史节点!
主播别动!
千万别动!
这是历史!”
“是人就他妈不能挺着死!
主播抄家伙干他娘的啊!
历史去死!”
“弹幕护体!
主播挺住!
记住你是见证者!
改变不了的!
呜呜呜……”弹幕!
是现代的弹幕!
那些熟悉的、带着各种情绪和网络俚语的字符,此刻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巨大的荒谬感与冰冷刺骨的现实感猛烈碰撞,几乎要将我的灵魂撕成两半。
我知道!
我他妈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下一秒就是屠戮的开始!
我知道这营房里绝大多数人的结局!
我知道东北明天就会沦陷!
我知道十西年的血与火!
但我只是一个“见证者”!
一个被困在这具即将被屠宰的躯壳里,被迫“沉浸式体验”地狱的、无能为力的看客!
这种洞悉一切却只能坐视的绝望,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窒息!
“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从我自己的喉咙深处炸开!
这吼声饱含着穿越者的绝望、原主残留的恐惧、以及对那冰冷“不可更改”规则的疯狂反抗!
我不是待宰的陈小河!
我不要做这该死的“见证者”!
这声绝望的嘶吼,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营房里那令人窒息的、等待屠宰的麻木。
赵二愣猛地一哆嗦,茫然地看向我。
老兵抬起死灰般的眼睛。
就在这一刹那!
“哐啷!”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营房那扇单薄的木门,被几只穿着厚重黄呢军靴的脚狠狠踹得粉碎!
刺眼的手电光柱像毒蛇的信子,瞬间舔舐进来,晃得人眼前一片惨白!
几张被钢盔阴影遮蔽大半、只剩下狰狞扭曲表情的日军面孔出现在门口,三八式步枪那细长的刺刀,在光柱下反射着幽冷致命的寒芒!
“支那兵!
死啦死啦滴!”
野兽般的咆哮响起!
没有任何犹豫!
没有任何警告!
前排的日军士兵,带着一种近乎狞笑的残忍,挺起刺刀,狠狠扎向离门口最近、还呆坐在铺板上、满脸泪痕茫然不知所措的一个年轻士兵的胸膛!
“噗嗤!”
利刃穿透棉布军装、撕裂皮肉、捣碎骨骼的闷响,在死寂的营房里被无限放大!
滚烫的鲜血如同廉价的红漆,猛地喷射出来,溅在斑驳的土墙上,溅在邻近士兵惨白如纸的脸上,也溅在我骤然收缩的瞳孔里!
那滚烫的液体带着生命最后的温热,溅在我的脸上,腥得令人作呕!
“啊——!”
濒死的惨嚎只持续了半秒就戛然而止!
那年轻士兵的身体像破麻袋一样被刺刀挑起,又重重掼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眼睛瞪得大大的,空洞地望着低矮的、布满蛛网的屋顶,仿佛在无声质问着这荒谬的世道。
“八嘎!
还手!
你们的,懦夫!”
另一个日军士兵狂笑着,用生硬的中文嘲弄着,手中的步枪再次挺刺!
目标首指旁边一个试图弯腰去捡地上步枪的老兵!
“我操你祖宗——!!!”
目睹同袍惨死的赵二愣,眼珠子瞬间红得像要滴出血!
所有的恐惧、憋屈、麻木,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化作了不顾一切的狂怒!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蛮牛,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赤手空拳、合身扑向了那个正欲行凶的日军士兵!
“二愣子!
别——!”
老兵嘶声裂肺地喊,想要阻止。
但晚了!
也就在赵二愣扑出的同一瞬间,我动了!
不是扑向敌人,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在赵二愣的侧腰上!
我不能看着他送死!
不能!
两人顿时滚作一团,狼狈不堪地摔向营房最深处、唯一一扇狭窄的后窗!
“砰!
砰!”
两颗子弹几乎是贴着我们的头皮呼啸而过,打在后面的土墙上,溅起两蓬呛人的烟尘!
“走!!!”
我用尽平生力气嘶吼,声音劈裂沙哑,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疯狂!
我不知道这违背“挺着死”命令、试图改变身边人命运的行为,会触发系统怎样的反应,我只知道,不能看着二愣子像那个新兵一样,毫无价值地死在鬼子的刺刀下!
我抓住赵二愣的胳膊,连滚带爬地扑向那扇后窗!
“拦住他们!”
日军军官气急败坏的吼声和弹幕疯狂的刷屏交织在我耳边:“主播动了!
主播动了!
他救了那个傻大个!”
“历史节点!
这是重大节点!”
“快跑啊啊啊!
后面有窗!
跳出去!”
“没用的……整个北大营都被围了……跑不掉的……主播加油!
干得漂亮!
别管历史了!
活下去!”
“记录:1931年9月18日22时38分,宿主个体行为产生微小扰动……警告等级:低。
强制力场启动预备……”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如同丧钟!
但我己无暇顾及!
我抓起旁边一条破板凳,用尽全身力气砸向那扇糊着破纸的、腐朽不堪的木棱窗!
“哗啦!”
木屑和碎纸纷飞!
一个仅容一人钻过的破洞露了出来!
外面,是更浓重的黑暗、呛人的硝烟、和此起彼伏的惨叫与枪声!
那是地狱的入口,也是唯一可能的生门!
“跳!”
我一把将还在发懵的赵二愣推向洞口,自己紧随其后!
冰冷的夜风混杂着血腥和硝烟味,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我一个激灵,也带来一丝虚假的清醒。
就在我身体探出窗口一半的瞬间,背后传来了日军士兵愤怒的嚎叫和拉动枪栓的清脆响声!
“砰!”
枪响了!
左肩胛骨像是被一柄烧红的铁锤狠狠砸中!
巨大的冲击力将我整个人向前猛地一推!
剧痛!
灼热的、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了我的神经!
我闷哼一声,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却凭借着求生的本能,硬是用没受伤的右手死死扒住窗框,身体借势完全翻了出去,重重摔在窗外冰冷泥泞的地面上!
肩膀处温热的液体迅速浸透了棉衣,黏腻冰冷。
“小河哥!”
赵二愣惊恐的呼喊在耳边响起。
“别管我!
跑!
往东!
钻林子!”
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剧烈的疼痛让声音都在颤抖。
我挣扎着爬起来,回头看了一眼那透出昏黄灯光和狰狞人影的破窗,还有视界右上角那一片“主播中弹了!”
“医疗兵!!!”
“主播挺住!”
的弹幕狂潮中,猛地推了一把赵二愣。
两人踉跄着,一头扎进了北大营外无边的、充满死亡气息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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