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
江执羽五岁。
十冬腊月，深夜，江执羽被母亲阮会绵痛苦的呻吟声弄醒。
昏黄的油灯光晕里，母亲正一身血的往床下翻去。
肚子太大，床太高，翻不下去。
江执羽立刻揉揉满是眵目糊的一双花瓣大眼，从被窝里一骨碌爬下床道，“妈妈，你别动，我给你搬凳子。”
江执羽把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搬到床前，小心翼翼扶着母亲借着椅子这把中介下到了地上。
阮会绵像屙屎一样蹲在地上继续呻吟，血把地上的土染成了乌色的泥浆。
几分钟后，随着一声嘹亮的啼哭，江家第三个女孩江柠朵落在了地上，手脚本能的挥舞着，像只受惊的幼鸟。
阮会绵哆嗦着拿过煤油灯上消过毒的剪刀把小孩脐带剪断，扎好断端，用一小被子裹了放到床上。
料理完这一切，江执羽又扶着一身是血的阮会绵借着椅子这把中介回到床上。
“羽羽，你去，你去把你奶奶叫上来，告诉她我生过了，叫她上来看看，弄点红糖和鸡蛋上来……”床上的阮会绵有气无力道。
江执羽愣了愣，听话地拿起手电筒，从后岭往村里下去。
好冷，天上没有月亮，路也坑坑洼洼，江执羽拿着手电筒的小手一个劲往袖筒里缩。
猫头鹰在枝丫间发出凄厉的长鸣。
江执羽一个劲安慰自己不要怕不要怕。
去找奶奶的路有东西两条，等江执羽走到西边的路上，手电筒照到一座新坟时，她才想起昨天村上死了人，埋到了这里。
江执羽没了退路，只好硬着头皮从坟前经过，心里反复默念没有鬼没有鬼。
过去坟，江执羽的棉裤变得冰凉冰凉，到底是小孩，她还是尿了裤子。
“奶奶开门！
奶奶开门！”
来到门前，江执羽使劲拍起门来。
“奶奶开门！
我妈妈生了！
我妈妈要你上去。”
拍了半天，才有了抽门栓的声音，是西叔江振清来开的门。
“你妈生了？
生个啥？”
“生个小妹妹。”
江执羽如实回答。
“是个丫头片子啊？
那我就不上去了，你把这包红糖和这一瓢鸡蛋给你妈端回去，就说我知道这事了。”
奶奶刘氏接话道。
江执羽愣在了那里。
她有点害怕回去的路，还害怕一身血的妈妈没有奶奶的照顾会死掉。
“娘，你上去看看我嫂吧，毕竟刚生了孩子，就是个丫头片子也得去看看。”
“不去，只会生丫头片子，有啥好看的！”
刘氏斩钉截铁道。
江执羽在黑夜里磨了磨一口小银牙，鼓足勇气道，“奶奶，刚才我骗你的，我妈妈生的不是妹妹，是个弟弟！
我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
“你真看清楚了？
不许诳奶奶，不然奶奶让三爹打你！”
“我没有诳奶奶！
奶奶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刘氏一下子就从失望变成了狂喜。
她这一辈子没生过女孩，压根不喜欢女孩，女孩多的人家在村上抬不起头来，一辈子遭人白眼。
刘氏让江执羽帮忙拿了更多的鸡蛋和双倍的红糖上路了。
夜依然寒冷和漆黑，江执羽却一点害怕都没了。
只是——待会儿要是奶奶发现妈妈生的根本不是个男孩发起怒来该咋办呢？
把她打一顿还是怪罪到妈妈头上？
算了，奶奶要是真的大怒，那就把她打一顿好了。
结果刘氏发现媳妇生的不是男孩后，既没朝阮会绵说风凉话，也没朝江执羽发火。
小脚刘氏把拎上来的红糖和鸡蛋又一阵风似的全拎了回去，首接闪人了。
阮会绵哭了，哭自己不争气；江执羽哭了，哭妈妈生孩子爸爸也不回来。
翌日。
天晴冷，冷空气像刀片割脸。
得到信的江振国回来了，和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个低眉顺眼清清秀秀的女人梁秀娥。
“会绵，这是才认的干妹子秀娥，听说你生了，非要跟我一块回来看看你。”
江振国红着脸道。
“妹子随便坐吧，我这刚生了孩子，也不便下床招待你，叫羽羽给你倒茶喝。”
阮会绵心情虽然有点别扭，但还是客气地招呼梁秀娥。
江执羽看看父亲的红脸，又看看梁秀娥的红脸，小心脏被暴击成了碎片。
她去给梁秀娥倒水。
暖瓶里的水是刚烧好的，她倒了半茶缸后，又趁大人不注意去外边的水缸舀了一半凉水兑进去。
梁秀娥喝了会不会拉稀？
拉了稀会不会生病？
生了病会不会变不好看？
变不好看了爸爸会不会就不要她了？
江执羽的小心脏被各种想法压得喘不过气来。
江振国在家待到傍晚就带着梁秀娥走了，他给阮会绵撇下了一点钱，又劈了一堆柴，把缸里的水也挑满了。
临走前，他交待阮会绵道，“有急事托人去给我捎信，我不忙就会回来。”
江振国又带着梁秀娥走了。
江振国是个投递员，在乡邮所上班；梁秀娥是从哪里冒出的干妹妹，除了江振国之外的家里人，没一个人知道。
江振国带着梁秀娥走后，阮会绵抽抽噎噎哭起来。”
羽羽，都怪妈妈的肚子不争气，生了你们三个女孩，让你爸在村上抬不起头来。
你奶奶也不待见你们……”江执羽伸出小手一边替阮会绵擦泪一边安慰她道，“妈妈不要哭，妈妈有我们呢，我们长大了就能帮妈妈做很多很多事，让妈妈享好多好多的福。”
安慰好阮会绵，江执羽就去灶房烧火给妈妈做饭吃。
她学着周大娘教她的方法在碗里放了点好面和水，使劲用筷子搅拌后下到锅里的清水中，再磕进去几个鸡蛋，放一把红糖进去，做成面疙瘩汤端给妈妈喝。
周大面告诉她，这是女人坐月子要吃的饭，一天三顿最好都喝这个。
这样妈妈的身体就会养得很好，一个月后就能下地干农活了。
江执羽牢牢记在心里，一日三餐照做不误。
只是每当看到二妹江婉清站在锅边，嘴角的涎水小溪样蜿蜒下流时，江执羽心里会特别难受。
她会忍不住舀一小勺混着鸡蛋味的面疙瘩送到二妹嘴边让她尝尝解馋。
可即便这样，家里的好面也见了缸底。
“羽羽，你去找你西叔去乡里给你爸捎信，说家里的好面没有了，让他想些办法弄些回来。
妈还没出月子，还得再吃几顿面疙瘩汤……”江执羽突然有了一个决定，她自己去乡里找父亲。
那条去乡里的路她认得，她不会走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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