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叙渊盯着人行道上那块老旧的指示牌,脑子里循环播放着昨天下午的画面。
阳光透过咖啡馆的落地窗,在陆晚昙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她搅动着那杯根本没喝几口的焦糖玛奇朵,声音轻得像怕惊扰空气里的尘埃:“阿渊,我们…就到这儿吧。
别问为什么,就…当我不懂事吧。”
没有预兆,没有争吵,甚至她推门离开时,裙角带起的风都还是他熟悉的栀子花的味道。
温柔体贴是她,杳无音讯也是她。
一夜之间,他手机里置顶的那个头像再没亮起过,连带着他胸腔里某块地方,也跟着死寂下去。
钝痛不是一下子来的,是像此刻公交站台顶棚漏下的雨水,一滴,一滴,冰冷地砸在后颈,慢慢洇进衣服里,也洇进骨头缝里。
“喂!
看路啊!”
忽然,一声急促的呼喊,带着点穿透雨幕的清亮,猛地拽回周叙渊几乎被潮水般思绪淹没的神智。
几乎是同时,一股不算大但异常坚决的力量狠狠扯住了他卫衣的袖子,将他踉跄着往后一拉!
呜——!
刺耳的刹车声混合着公交车排气管喷出的湿热废气,猛地扑在脸上。
轮胎碾过湿漉漉的地面,溅起半人高的污水花,几乎擦着他的鞋尖呼啸而过,巨大的车身带着风压,刮得他脸颊生疼。
只留下司机的破口大骂声:“焯!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
周叙渊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这才看清是谁拉了自己一把。
是个女孩。
和他差不多年纪,撑着一把素净的透明雨伞。
雨水顺着伞沿淌下,在她周围形成一道朦胧的水帘。
她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连衣裙,外面套了件浅蓝色的薄针织开衫,背着一个画板包,斜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上面印着些抽象的颜料色块。
湿漉漉的黑色长发有几缕贴在白皙的颈侧。
最抓人的是那双眼睛,瞳仁很黑,像浸在深潭里的墨玉,此刻正带着一丝未褪去的紧张和显而易见的关切看着他。
“你没事吧?”
她开口,声音比刚才喊他时柔和了许多,像初春化开的溪水,“车来了都没看见吗?
很危险的呀,不过好在你没事。”
周叙渊喉咙有些发干,残留的惊吓和被陌生人关心的些微窘迫交织在一起。
他下意识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摇摇头:“没…没事。
谢谢。”
声音有点哑,带着熬夜和情绪低落特有的疲惫。
女孩见他确实没事,才松了口气,微微弯起嘴角,颊边浮现出两个很浅的梨涡。
“没事就好。
下次小心点呀,魂儿都丢了可不行。”
她语气里带着点善意的调侃,并不让人反感。
周叙渊这才注意到她拉着自己衣袖的手还没完全松开。
她的手指纤细,指尖泛着健康的粉色。
就在他目光落下的瞬间,她似乎也意识到了,飞快地收回了手,指尖不经意地蜷缩了一下。
就是这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触碰,周叙渊却捕捉到一丝极其怪异的温差。
她的指尖…好烫!
像是无意间碰触到刚盛出热水的杯壁,那热度甚至有点灼人,完全不像在初秋雨里站了许久该有的温度。
“你也去江大?”
周叙渊定了定神,目光扫过她画板包和帆布包上的颜料痕迹,转移了话题,也驱散心头那点莫名的异样感。
“嗯!”
女孩眼睛亮了一下,梨涡更深了些,“大一新生,艺术学院,林灵玖。”
她主动报上姓名,落落大方,“你呢?”
“周叙渊。
计算机系,也是新生。”
“啊,真巧!
同路!”
林灵玖显得挺高兴,晃了晃手里的公交卡,“那一起?
省得再走神被车撞了。”
她又小小地调侃了一句。
周叙渊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两人一起走向重新停稳的公交车后门。
车门打开,一股混合着雨水、潮湿衣物和车载空调暖风的味道扑面而来。
司机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脸膛黝黑,眼神却透着股爽利劲儿。
他看到林灵玖上来,原本有些严肃的脸上立刻绽开笑容,中气十足地招呼:“小玖!
第一天报到就赶上下雨,运气‘不错’啊!”
语气熟稔得像是自家闺女。
“王叔!”
林灵玖也笑着回应,声音清脆,“下雨天您开车才更要小心呢!”
她刷了卡,又侧身让周叙渊上来,对司机大叔介绍道:“王叔,这是我同学周叙渊,也是江大新生。”
“王叔好。”
周叙渊跟着打了招呼,也刷了卡。
“好好好!
新同学啊,欢迎欢迎!”
老王乐呵呵地,目光在周叙渊脸上飞快地扫了一圈,又看看林灵玖,那眼神带着点长辈特有的探究和了然,随即大手一挥,“赶紧找地方坐好,扶稳了!
这雨大的,路滑!”
车上人不少,大多是学生模样的,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空气有些闷。
两人往后走,好不容易在靠近后门的位置找到两个并排的空位。
林灵玖靠窗坐下,将画板包小心地护在身前。
周叙渊坐在靠过道的位置,湿漉漉的卫衣贴在身上,有点难受。
他下意识地搓了搓刚才被林灵玖拉过的手腕,似乎还能感觉到那瞬间的灼热残留。
他忍不住又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人。
林灵玖正微微侧着头看向窗外,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模糊了外面的街景。
车窗映出她安静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秀,睫毛很长,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似乎感觉到周叙渊的目光,转过头来,对他笑了笑,很自然地问:“刚才在想什么那么入神?
连车都不看了。”
周叙渊喉结滚动了一下,陆晚昙那张温柔却决绝的脸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胸口又泛起熟悉的滞闷。
他垂下眼,随口说道:“没什么,就…昨晚没睡好。”
声音低沉。
“哦。”
林灵玖应了一声,没有追问,只是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开学季都这样吧,有点兴奋又有点焦虑?
我昨晚也没怎么睡着呢。”
她语气轻快,巧妙地化解了他的回避带来的尴尬。
“你…一个人来报到?”
周叙渊看着她的行李,画板包看起来不轻,还有个不小的行李箱放在司机老王旁边的空位上。
“嗯,习惯了。”
林灵玖语气轻松,“王叔就是我家楼下开‘百草粥铺’的老板,看我东西多,顺路捎我到这个公交站,再坐两站就到学校门口啦,很方便。”
“百草粥铺?”
周叙渊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有点好奇。
“对呀,王叔熬的粥可好喝了,料也足,附近学生都喜欢去。
特别是天冷的时候,喝一碗浑身都暖洋洋的。”
林灵玖说起这个,眼睛亮晶晶的,“下次带你去尝尝?
王叔秘制的‘暖姜桂圆红枣粥’,保证让你忘了今天淋的雨。”
她的热情带着一种天然的感染力,周叙渊冰冷的心绪似乎也被这暖粥的描绘融化了一角。
他点点头:“好。”
公交车在雨幕中平稳行驶,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规律地响着。
车厢里人声嘈杂,有人兴奋地讨论着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有人抱怨着天气和拥挤。
周叙渊靠着椅背,闭上眼,试图把陆晚昙的影子从脑子里赶出去,但那些碎片化的记忆——图书馆里她安静看书的侧影,篮球场边她递来的矿泉水,食堂里她把自己碗里的排骨夹给他时嗔怪的眼神——却固执地浮现出来,清晰得让人窒息。
钝痛再次蔓延。
就在这时,一丝极其清淡、却异常独特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不是香水味,也不是车载香薰那种人工的甜腻。
那是一种非常沉静、非常悠远的植物清香,带着点微苦的底蕴,又透着一股雨后森林般的湿润感。
很淡,却奇异地穿透了车厢里浑浊的空气,钻入他的鼻腔。
周叙渊下意识地睁开眼,寻找来源。
香气是从林灵玖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散发出来的。
她正低头翻找着什么,从帆布包的侧袋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用素色棉麻布裹着的小包。
布包口没有完全扎紧,那股清苦悠长的药香正是从里面逸散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将布包往里塞了塞,似乎怕味道散得太开。
“这是…药?”
周叙渊忍不住问出口,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唐突。
林灵玖动作一顿,抬起头,脸上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随即被她用微笑掩盖过去。
“嗯,一点…家里带来的草药茶,怕水土不服。”
她解释得轻描淡写,手指却无意识地捏紧了那个小布包的边缘,指节微微泛白。
就在她微微倾身放好布包时,周叙渊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她后颈的发际线下,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浅金色纹路,形状有些奇异,像某种植物的根须,但转瞬就被她重新落下的发丝遮住,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哦。”
周叙渊应了一声,没再多问。
只是那缕若有似无的药香,和那惊鸿一瞥的奇异纹路,像投入心湖的石子,留下了细微的涟漪。
他再次看向窗外,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外面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流动的水色。
陆晚昙带来的冰冷钝痛还在心底深处隐隐作祟,像一块无法融化的坚冰。
然而,就在这片冰冷和混乱的思绪边缘,那缕沉静的草药香气却异常执拗地盘旋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力量,悄悄地、无声地,缠绕上来。
像黑暗中悄然探出的一缕微温的藤蔓,缠绕住他冰封的心绪末端。
他微微侧过头。
林灵玖己经坐稳,正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笑,脸颊不知是因为刚才的晃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浮起一层极淡的、不太正常的红晕。
她抬手,状似随意地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指尖再次不经意地擦过自己滚烫的耳廓。
周叙渊的目光在她泛红的耳尖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将视线又放在窗外的雨天中。
公交车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继续前行,驶向那个名为大学的新起点。
而周叙渊未曾察觉,命运的齿轮,就在他失神于站台、被那只滚烫的手拉回人间的一刻,己然带着沉重的、宿命般的声响,缓缓转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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