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重生连载
小说叫做《碎契江南春》是井妮的小内容精选:主角分别是沈砚,冰冷,一种的架空,追妻小说《碎契江南春由知名作家“井妮”倾力创讲述了一段扣人心弦的故本站TXT全期待您的阅读!本书共计292631章更新日期为2025-07-07 07:04:31。目前在本完小说详情介绍:碎契江南春
主角:冰冷,沈砚 更新:2025-07-07 09:5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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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沈砚的童养媳,却被他厌弃十年。他高中状元那日,
我递上契约求他放我自由:“你已功成,该履约了。”他却撕碎契约,囚我于深宅。
为断他念想,他的新未婚妻设计落水试探。冰湖里,我看着沈砚游向那抹华贵的绯红。
他照约定放我走,却为我安排京城最纨绔的子弟议亲。“京城繁华,你该留在这里。
”他笑得温柔又残忍。直到他的未婚妻暗中为我牵线江南富商。
沈砚在码头抓住我的手腕:“别走...”他红着眼递来新的契约:“这次换我签。
”---京城十年冬日的风,似乎总也刮不完,冷得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院门吱呀一声,
像是垂死之人的叹息。我提着那只沉甸甸的旧食盒,指尖被粗糙的木棱硌得生疼,
指节处几道陈年的冻疮裂口,在冷风里隐隐作痛。食盒里装着刚熬好的参汤,
热气早已在穿廊过院时散尽了,只剩下一股子药材的苦味,固执地从盒盖的缝隙里钻出来,
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沈夫人,我的“娘”,此刻正半倚在病榻上,
锦被簇拥着她枯瘦的身体,像一截即将燃尽的残烛。她的眼睛浑浊,却牢牢钉在门口的方向,
直到我的身影出现,那黯淡的眸子才勉强亮起一丝微弱的光。
“晚丫头……砚哥儿……回来了吗?”她的声音气若游丝,
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那双手枯瘦得只剩皮包骨,
颤巍巍地从被下伸出来,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我快步走到榻边,放下食盒,
顺势握住那双冰凉的手,用自己同样没什么温度的手掌包裹住它们,
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娘,别急,砚哥儿在温书呢,晚些就来看您。
”我的声音刻意放得又轻又柔,仿佛怕惊碎了眼前这脆弱的光景,“您先用点参汤,
养养精神。”沈夫人却固执地摇头,眼神越过我,直直望向门口那片空寂的昏暗,
执拗地重复:“砚哥儿……我的砚哥儿……”那眼神里的期盼,浓得化不开,
像冬日里凝结的寒霜,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就在这时,
门外廊下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略显刻意的沉稳。
紧接着,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沈砚走了进来。他身上穿着半旧的靛蓝棉袍,
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干净挺括,衬得他身形越发颀长清瘦。十四岁的少年郎,
眉眼已初具日后清俊的轮廓,只是此刻,那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郁和抗拒。
他停在门口,目光淡淡地扫过病榻上的母亲,那眼神疏离得像在看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随即,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那点仅存的温度也迅速冻结,
凝结成一种毫不掩饰的厌烦和冰冷的漠然,仿佛我是什么碍眼的存在。“娘。”他开口,
声音是少年变声期特有的低哑,语气却平板无波,听不出多少关切,“儿子给您请安。
”沈夫人浑浊的双眼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砚哥儿!快……快过来,
让娘看看……”她枯瘦的手急切地朝儿子伸去。沈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脚下却像是生了根,纹丝不动。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母亲伸出的手上停留一秒,
便径直转向我,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命令式的口吻:“林晚,你在这里就好。
娘这里有你看顾,我书房还有几篇策论未写完,先生明日要查的。”他的话,
像一块块棱角分明的冰,砸在凝滞的空气里。沈夫人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眼中的光彩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绝望。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身体蜷缩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娘!”我心头一紧,
慌忙俯身,一手轻拍她的背脊,一手端起床头矮几上的温水,小心翼翼地凑到她唇边。
沈砚只是冷漠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等到沈夫人的咳嗽稍稍平息,他才又开口,
语气依旧平板:“娘好生歇着,儿子告退。”说罢,竟真的转身,毫不犹豫地掀帘而去。
那靛蓝色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帘后,留下满室的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药味。
沈夫人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枕上,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她深陷的眼窝,
洇湿了枕巾。她枯槁的手指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皮肉里。
“晚丫头……”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泣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艰难地挤出来,
你们……你们要好好的……你是他的人……要守着他……一辈子……”那“一辈子”三个字,
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尖上。我看着老人眼中那近乎疯狂的执念和托付,
喉头堵得发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回握住她冰凉的手,
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在掌心下绝望地跳动。窗外,暮色四合,
最后一点天光也被浓重的灰蓝吞噬。寒风卷着枯叶,狠狠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像是为这沉重而无望的宿命奏响的哀歌。参汤彻底冷了,
那点微弱的药气也被凛冽的寒意彻底覆盖。我坐在冰冷的脚踏上,守着气息奄奄的老人,
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只觉得整个人都浸在冰窟窿里,从指尖一直冷到心底。夜已经很深了,
沈夫人终于在断续的呓语和痛苦的喘息中昏昏沉沉地睡去。我轻轻抽回早已麻木的手,
吹熄了摇曳的烛火,只留了一盏如豆的小灯在角落。拖着僵硬发冷的双腿,
我走出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正屋,穿过冰冷沉寂的庭院,
走向后院那个属于我的、狭小逼仄的杂物间。刚走到自己那扇薄薄的木板门前,
黑暗中便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锐和毫不掩饰的憎恶。“林晚。
”我脚步一顿,循声望去。沈砚竟没有回他的书房,而是站在廊下的阴影里,
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月光吝啬地漏下几缕,
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寒星般光芒的眼睛。“有事?”我停下脚步,
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麻木。指尖被冻疮折磨得又痛又痒。他向前跨了一步,
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月光清晰地照亮了他脸上的每一分嫌恶。那眼神,
如同在看什么甩不掉的、肮脏的秽物。“收起你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他开口,
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娘糊涂了,由着你,
我沈砚可清醒得很!”他猛地逼近一步,属于少年的、尚未完全长成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带着一种偏执的狠厉。“我告诉你,我娘的话,你一个字都不必当真!沈家养你一场,
不过是看你孤苦伶仃。你安分守己,做好你该做的本分,沈家自然有你的容身之处。
至于其他……”他冷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痴心妄想!我沈砚,
此生此世,绝不会娶你林晚为妻!你不配!”最后三个字,他咬得极重,像淬了毒的匕首,
狠狠扎过来。我站在原地,没有后退,也没有动怒。
心口早已被这十年如一日的冰冷话语冻得麻木,连一丝涟漪都激不起来。只是那指尖的冻疮,
在冷风的刺激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我此刻真实的存在。“说完了?”我抬眼,
平静地看向他眼底翻涌的憎恨,“说完了就请回吧。夜深了,我还要休息。
”我的语气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沈砚显然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
他脸上的嫌恶凝滞了一瞬,随即被更深的怒火取代。他大概期待我的哭泣、我的哀求,
或者至少是愤怒的反驳。而我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
这似乎比任何激烈的回应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挫败和无处发泄的憋闷。他死死地盯着我,
胸口起伏了几下,最终只是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你好自为之!” 说罢,猛地转身,
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气,快步消失在通往书房的黑暗回廊里,
脚步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沉重。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薄木门,
一股混杂着陈旧木料和灰尘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狭小的空间里只容得下一张窄窄的板床和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旧桌子。
桌上放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灯芯如豆,光线昏黄黯淡。我反手关上门,背脊抵着冰冷的门板,
缓缓滑坐在地上。地上的寒气瞬间透过薄薄的裙裾侵入骨髓。外面呼啸的风声似乎被隔绝了,
只剩下我自己微弱的心跳和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沉重的呼吸。
指尖的冻疮在刚才的紧张和寒冷刺激下,裂口似乎又大了一些,渗出丝丝缕缕的血珠,
黏腻腻的。我低头看着那几点暗红,用另一只手粗糙的指腹用力按了按,
试图用疼痛去驱散心口那片更深的、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绝望。他说的没错。沈家养我一场,
是恩。沈夫人的执念,是债。而沈砚的憎恶……是横亘在我面前、一眼望不到头的深渊。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的“一辈子”,
要由别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就钉死在这无望的深渊里?凭什么我的存在,
就只能是为了供养他的功名、成全他娘的心愿?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火星,
微弱,却带着灼人的热度,猛地窜上心头。它来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清晰,
瞬间驱散了盘踞心头的麻木和寒意。我猛地抬起头,
昏黄的灯光映着我眼中骤然亮起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光芒。我扶着门板,艰难地站起身,
走到那张破桌子前。颤抖着手指,从桌子最底下、一个落满灰尘的角落里,
摸索出一个扁扁的小木盒。盒子上没有锁,只有一个小小的铜搭扣。我用力掰开搭扣,
掀开盒盖。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泛黄的纸。纸张很薄,
边缘已经磨损起毛,透着一股陈旧的霉味。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来,在昏黄的油灯下,
慢慢地、仔细地展开。纸上的字迹,是我十岁那年,
用尽力气、一笔一划模仿着账房先生写下的。字迹歪歪扭扭,
却透着一股孩童少有的、近乎悲壮的认真:“沈砚高中状元之日,即放林晚自由身。
自此两不相欠,各不相干。”落款处,是同样歪歪扭扭的两个名字:林晚、沈砚。旁边,
还按着两个小小的、墨色深浅不一的手印——我的,和他的。那是他娘强按着他的手指,
在我绝望的哭泣和他愤怒的挣扎中,硬生生按下去的。十年了。这张薄薄的纸,
承载着我在这深宅十年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念想。它像一道微弱的烛火,在无边的黑暗中,
支撑着我没有彻底沉沦。我捏着这张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油灯的光晕在粗糙的纸面上跳跃,映着那稚嫩却决绝的字迹。十年供养,十年冷眼,
十年囚笼。也该……到头了。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如同过去的每一个清晨一样,
早早起身。冰冷刺骨的井水冻得手指几乎失去知觉,但我还是强忍着,将水烧热,
熬上给沈夫人的药。灶膛里的火光跳跃,映着我平静无波的脸。沈夫人昨夜又咳了血,
气息比昨日更弱。我伺候她喝了药,清理干净污物,动作轻柔,一如往常。
只是在替她掖好被角时,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了藏在袖袋里那张薄薄的契约纸,它像一块烙铁,
无声地熨烫着我的决心。安顿好沈夫人,我提着食盒走向沈砚的书房。他早已起身,
坐在窗前的书案后,正提笔写着什么。冬日的晨光透过窗纸,勾勒出他清瘦专注的侧影。
靛蓝的旧袍子穿在他身上,竟也显出几分清贵气。不得不承认,岁月确实格外优待他。
我将食盒轻轻放在外间的桌上,没有像往常一样默默放下就走,
而是站在了隔断内外的珠帘旁。“砚少爷。”我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他听见。
沈砚的笔尖一顿,一滴墨汁洇在了宣纸上。他眉头不耐烦地蹙起,抬眼看向我,
眼神里是熟悉的冰冷和被打扰的不悦。“何事?”语气疏离得像在问一个不识趣的下人。
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反而上前一步,将袖中那张折叠整齐、泛黄的纸取了出来。
纸张的边缘磨损得厉害,透着一股陈旧的气息。我双手捏着它,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将它轻轻放在了他铺满书籍和纸张的案头。“这是当年,夫人按着你我的手印,签下的契约。
”我的声音很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波澜,“上面写得清楚:待你金榜题名,
高中状元之日,便是放我林晚自由之时。”沈砚的目光落在案头那张刺眼的黄纸上。
他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冻结,随即转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紧接着,
便是被冒犯的、勃然的怒火。“什么?”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
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一把抓起那张薄薄的契约纸,动作粗暴得几乎要将它撕碎。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那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和两个小小的手印,脸上血色尽褪,
只剩下被羞辱般的铁青。“林晚!”他几乎是咆哮出声,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你竟敢……你竟敢拿这种东西出来!”他猛地将那张纸拍在桌面上,
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什么自由?什么契约?当年不过是我娘病糊涂了,由着你胡闹!
你还当真了不成?沈家养你十年,给你吃穿,供你住行,你就是这样报答的?竟想着走?!
”他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死死地瞪着我,那眼神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十年供养,
我自问从未懈怠。夫人的汤药,你的衣食,这宅院的洒扫,哪一样不是我亲力亲为?
”我迎着他噬人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契约在此,
白纸黑字。沈砚,你已高中状元,功成名就。该履约了。”“履约?
”沈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他再次抓起那张契约纸,
眼神变得无比阴鸷。“好!好一个履约!林晚,你休想!”话音未落,他双手猛地用力!
“嗤啦——!”刺耳的撕裂声在寂静的书房里骤然响起,如同惊雷炸开。
那张承载了我十年唯一念想的黄纸,在他指间被瞬间撕成了两半!他犹不解恨,
又疯狂地将那两半碎片再次对撕、揉搓!动作粗暴而决绝,带着一种摧毁一切的疯狂。
碎纸片如同枯败的蝶,纷纷扬扬,从他指缝间飘落,散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契约?
”他喘着粗气,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我,嘴角勾起一个残忍而扭曲的弧度,一字一顿,
如同宣判,“从今日起,它没了!林晚,你生是沈家的人,死是沈家的鬼!没有我的允许,
你休想踏出这宅门半步!”他指着地上的碎纸屑,
眼神冰冷刺骨:“收起你那点不该有的心思!这沈宅,就是你一辈子的地方!
”我看着地上零落的纸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
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十年支撑的信念,在他疯狂撕扯的动作中,瞬间坍塌成齑粉。然而,
预想中的崩溃和绝望并没有降临。相反,一股冰冷的、沉寂的怒火,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
无声无息地蔓延至四肢百骸。我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地上那些象征着我过往寄托的碎片,
直直地看向沈砚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那双曾经让我觉得深不见底、蕴藏星光的眼眸,
此刻只剩下偏执的疯狂和令人作呕的控制欲。“沈砚,”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
甚至没有一丝颤抖,像结了冰的湖面,“你撕碎的,只是一张纸。”我顿了顿,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冰冷的空气里:“困不住我的。”说完,我不再看地上那些碎片,
也不再看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状元郎,转身,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
稳稳地走出了这间弥漫着暴戾气息的书房。门帘在我身后轻轻晃动,
隔绝了他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视线。门外,冬日清晨凛冽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
带着一股刺骨的清醒。我抬头,望向高墙之上那片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张纸碎了,也好。从今往后,再无契约。只有一条路——用我自己的方式,走出去。
撕毁契约的风暴过后,日子像被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就被沉重的死水吞没,
恢复了表面令人窒息的平静。沈砚用行动践行了他的“囚禁”。
他不再仅仅是用言语和眼神表达厌恶,而是用实实在在的高墙和锁链将我束缚。
他撤换掉了宅子里仅有的两个粗使婆子,借口是“府中用度紧张,需得节俭”。
新来的两个仆妇,是沈砚亲自挑选的,膀大腰圆,眼神里透着精明和警惕。
她们的任务很明确——牢牢看住我。我走出后院那间杂物房的每一步,
都有一道影子如影随形。去厨房熬药,去前院伺候沈夫人,甚至只是去院中打一桶井水,
她们都寸步不离,目光如芒刺在背。沈夫人缠绵病榻,早已神志不清,偶尔清醒,
也只是抓着我的手,一遍遍呓语着“砚哥儿”、“晚丫头”、“要好好的”。
她枯槁的手心滚烫,传递着生命最后的余烬,也传递着那座无形的、名为“责任”的牢笼。
每一次面对她浑浊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托付,都像有一把钝刀在缓慢地切割我的心脏。
而沈砚,则彻底将我视作空气。他搬进了朝廷为新科状元赐下的官邸,但每隔几日,
总会回到这座旧宅。他不再踏足后院,只在书房停留。有时是处理公务,更多时候,
只是枯坐。我能隔着庭院,看到他映在窗纸上的、长时间一动不动的剪影,
如同一尊沉默的、散发着寒气的石像。他从未再提起那日书房的冲突,
仿佛那场撕心裂肺的咆哮和那满地碎纸从未发生过。但这刻意的、冰冷的无视,
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整座宅院,如同一座精心打造的活人墓穴,
将我和行将就木的沈夫人一同埋葬。唯一的出口,是供养。供养沈砚日益显赫的官途所需,
供养这座囚笼本身的运转。
拿出了压箱底的、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沈夫人早年偷偷塞给我的一支成色普通的银簪子,
还有我自己攒下的一点散碎铜钱。这点钱,杯水车薪。我开始接外活。京城里那些大户人家,
总有做不完的精细针线活。白日里,在仆妇监视的目光下,我伺候完沈夫人汤药,
便回到那间冰冷的杂物房,在唯一的破旧小窗前坐下。窗棂糊的纸早已破损,
寒风肆无忌惮地灌进来,吹得手指僵硬发麻。我对着微弱的天光,一针一线地绣。
牡丹、鸳鸯、祥云……那些象征富贵吉祥的图案,在我指尖下逐渐成形,
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绣线是廉价的,颜色也不够鲜亮,但胜在工细。
我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长时间盯着细小的针孔和丝线,很快便熬得通红干涩,
针尖无数次刺破冻得麻木的指尖,沁出的血珠染在素白的底料上,洇开一小点刺目的红。
我就着油灯的微光,用牙齿咬掉线头,或者用冻得皲裂的指腹用力抹去那点碍眼的血迹,
继续埋首。腰背因为长时间的佝偻而酸痛僵硬,像锈死的门轴,
每一次直起身都伴随着骨头摩擦的钝痛。绣好的帕子、枕套、帐帘,
托付给一个偶尔来送柴火的、面相忠厚的婆子带出去,换回少得可怜的铜钱。这些钱,
一部分换成米粮柴薪,维持着这深宅里最基础的生息;另一部分,则积攒起来,
像蚂蚁搬家一样,
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填充着那个看不见底的窟窿——沈砚在官场上必要的应酬打点,
同僚之间的礼尚往来,以及他日益讲究的衣着用度。深冬的夜,漫长而寒冷。
杂物房里没有炭盆,寒气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钻进来。我裹着唯一一件还算厚实的旧棉袄,
蜷缩在冰冷的板床上,借着窗外清冷的月光或者油灯那一点微弱的光晕,继续飞针走线。
手指早已冻得失去知觉,僵硬得不听使唤,针尖扎进去也感觉不到多少痛楚。
只有眼睛的酸胀和腰背钻心的疼痛,时刻提醒着我身体的极限。偶尔,
在极度疲惫、意识模糊的间隙,我会恍惚听到外面传来打更的梆子声。那单调而悠长的声音,
穿过厚重的院墙,传入耳中,像是一声声无情的倒计时,计算着我被禁锢的时光,
也计算着沈夫人风中残烛般的生命。时间就在这样无声的煎熬和机械的劳作中流逝。
窗外的积雪化了又积,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呜咽。沈砚的官声似乎越来越好,
偶尔从送柴婆子口中听到零星的传闻,
“沈大人”、“年轻有为”、“圣眷正隆”……这些字眼像隔着水幕传来,模糊而遥远。
而我,只是这座华丽囚笼里一个日渐磨损的零件,用透支的生命和视力,
供养着笼外那个光芒万丈的主人,也供养着这座囚笼本身,
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渺茫的转机。又是一个滴水成冰的清晨。我端着刚煎好的药,
脚步虚浮地穿过庭院。彻夜未眠的绣活让我的眼睛又干又涩,看东西有些模糊,
腰背的酸痛也达到了顶点,每一步都牵扯着难忍的钝痛。庭院里积着一层薄雪,
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这死寂的宅院里显得格外清晰。刚走到沈夫人正屋的廊下,
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都要空洞。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我加快脚步,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去。
昏暗的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衰败的气息。
沈夫人枯瘦的身体蜷缩在锦被里,正剧烈地抽搐着咳嗽,
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枯槁的脸上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紫色。
床边伺候的仆妇手足无措,脸上带着惊恐。“娘!”我扑到床边,放下药碗,急忙扶住她,
轻拍她的背。沈夫人猛地咳出一大口暗红色的血块,粘稠地溅在雪白的被褥上,
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绝望的花。她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
软软地瘫倒在我怀里。那阵骇人的咳嗽骤然停歇,只剩下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喘息。
她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眼神涣散,艰难地转动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气音:“砚……砚哥儿……”“娘,娘您撑住!
我这就去叫砚哥儿!”我声音发颤,对旁边的仆妇急道,“快!快去请大夫!还有,去官邸!
请少爷!快啊!”仆妇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沈夫人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衣袖,
指甲深陷进我的皮肉里,留下几道血痕。她的目光终于聚焦在我脸上,
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令人心碎的哀求和托付,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一点力气在确认。
“晚……晚丫头……”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
“守……守着他……替我……守着他……一辈子……”那“一辈子”三个字,
如同沉重的枷锁,再次轰然落下,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看着她眼中迅速流逝的生命之光,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用力地回握住她冰凉的手,
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在我掌心下,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时间在绝望的等待中变得无比漫长。
房间里只剩下沈夫人越来越微弱的喘息声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终于传来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门帘被猛地掀开,带着一股室外的寒气。沈砚冲了进来。
他身上还穿着深青色的官袍,外面罩着玄色貂裘,显然是刚从官署赶来。
他俊朗的脸上带着一丝仓促和惊惶,看到床上气息奄奄的母亲,瞳孔猛地一缩。“娘!
”他几步抢到床前,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沈夫人涣散的眼神似乎亮了一下,
枯槁的手挣扎着,似乎想抬起来触碰儿子。她的嘴唇剧烈地翕动,却只能发出模糊的嗬嗬声,
目光死死地锁在沈砚脸上,充满了无尽的、无法言说的牵挂。沈砚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声音哽咽:“娘,儿子在!儿子在这儿!您别……”他的话戛然而止。
沈夫人眼中的那点微光,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如同燃尽的灯芯,彻底熄灭了。
那只被他握着的手,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垂落下来。枯槁的脸上,
所有的痛苦、牵挂、哀求,都凝固了,只剩下一种永恒的、空洞的平静。房间里的空气,
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沈砚僵在那里,保持着握手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脸上的惊惶和悲痛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巨大的、空茫的死寂所取代。
他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呆呆地看着床上已然失去生命的母亲,那双深邃的眼眸里,
第一次没有了憎恶,没有了冰冷,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茫然和空洞。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窗外呼啸的寒风,如同送葬的哀乐,一声声,穿过庭院,
穿过门窗,灌满了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屋子。沈夫人的丧事办得异常简单,
甚至可以说是潦草。沈砚以“丁忧守制,不宜铺张”为由,婉拒了所有同僚的吊唁和祭奠。
一口薄棺,几个临时雇来的力夫,
悄无声息地将那位耗尽一生心血、只为儿子前程的老妇人抬出了沈宅,
葬在了城外一处不起眼的荒坡上。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悲恸的哭嚎,
只有呼啸的北风卷着纸钱灰烬,在荒草萋萋的坟头打着旋儿。沈砚穿着一身素服,
沉默地站在新坟前,身影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孤寂清冷。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既无悲伤,也无解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仿佛埋葬的,
只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我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同样一身素衣,
静静地看着那抔新土。心头没有预想中的沉重,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般的空旷。
那根束缚了我整整十年的、名为“责任”的绳索,随着棺木入土,似乎也彻底断裂了。
回程的马车里,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狭窄的空间里,只有车轮碾压积雪的单调声响。
沈砚闭着眼靠在车壁上,似乎睡着了,但那紧抿的薄唇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郁,
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马车驶入沈宅所在的寂静巷口时,沈砚忽然睁开了眼。他没有看我,
目光投向车窗外飞掠而过的、被积雪覆盖的灰墙,声音低沉而沙哑地响起,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命令:“准备一下,搬去状元府。”我的心猛地一跳,
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终于,要离开这座囚禁了我整个少女时代的牢笼了。然而,
随之而来的并非解脱的轻松,而是更深沉的、看不到边际的束缚感。从一座旧牢笼,
搬进一座新的、更华丽的牢笼。状元府邸坐落在京城权贵云集的东城,朱漆大门,石狮威严,
气派非凡。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处处彰显着新贵的气象。
我被安置在西跨院一个偏僻的厢房里。房间比沈宅的杂物房宽敞明亮许多,窗明几净,
陈设也讲究,却透着一股疏离的冰冷。
这里不再是沈夫人病榻前那个需要我日夜操劳的“家”,
而是一个纯粹的、属于状元郎沈砚的、名为“府邸”的地方。我的身份,
变得更加模糊而尴尬。沈砚似乎变得异常忙碌。丁忧守制并未让他真正清闲下来,
官场上的应酬、文人的雅集、同僚间的走动……他像一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
周旋于各种场合。他依旧视我如无物,但那种刻意的忽视里,似乎又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有时深夜,他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府中,脚步踉跄。仆役将他扶回主院后,
他偶尔会脚步不稳地晃到西跨院外,就那样站在我紧闭的房门外,一动不动。
月光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门板上,像一道沉默的、带着压迫感的鬼魅。
我能清晰地听到他粗重的、带着酒味的呼吸声,隔着薄薄的门板传来。他没有敲门,
没有呼唤,只是那样站着,一站就是许久。那沉甸甸的寂静里,
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迷茫,又像是某种无声的控诉。更多的时候,
是在府中不期而遇。我安静地走过回廊,去厨房取些热水,或者在庭院角落清扫落叶。
他或许刚从外面回来,或许正要出门。隔着一段距离,他的目光会突然落在我身上。
不再是过去那种纯粹的厌烦和冰冷,而是带着一种深沉的、探究般的审视。那目光沉甸甸的,
像黏稠的墨汁,在我身上缓慢地流淌,带着一丝困惑,一丝挣扎,
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占有欲。
仿佛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却又不知该如何处置的旧物,
是否还完好无损地待在他划定的囚笼里。这种无声的、无处不在的“注视”,
比过去的憎恶更令人窒息。它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笼罩其中,提醒着我,
即使换了一个更大更华丽的笼子,我依然是他沈砚的“所有物”。直到一个飘着细雪的午后,
这种压抑的平衡被一道明艳的身影骤然打破。门房来报,
说是吏部尚书李大人府上的千金来访。沈砚彼时正在书房,闻讯后脸上掠过一丝意外,
随即整理衣冠,亲自迎了出去。我也被管事嬷嬷叫到了前厅奉茶。刚端着茶盘走到厅外回廊,
便听见里面传来一个清脆悦耳、如同珠玉落盘的女声,
带着世家贵女特有的矜持和恰到好处的亲昵。“沈大人不必多礼。家父听闻老夫人新丧,
沈大人纯孝守制,心中挂念。又值岁末,家中备了些薄礼,特遣小女送来,聊表心意。
”我端着茶盘,低眉顺眼地走进前厅。厅内烧着地龙,暖意融融。沈砚站在主位旁,
脸上带着温和得体的浅笑,与平日里的阴郁判若两人。而客位上,
端坐着一位身着绯红锦缎斗篷的少女。那便是李尚书家的千金,李芸姝。
她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容貌明艳不可方物。肌肤胜雪,眉眼如画,尤其是一双杏眼,
顾盼间流光溢彩,带着一种天生的、未经世事的明媚与骄傲。绯红的斗篷衬得她肤白如玉,
领口一圈雪白的狐毛,更添几分娇贵。她姿态优雅地端坐着,微微扬着下颌,
像一只骄傲的孔雀。我的出现,似乎并未引起她太多的注意。她只是用那双漂亮的杏眼,
在我端着茶盏走近时,极快地、不着痕迹地扫了我一眼。那目光如同羽毛般轻盈掠过,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了然,随即又落回到沈砚身上,笑意盈盈地继续着方才的寒暄。
“沈大人节哀。老夫人福泽深厚,想必在天之灵,亦欣慰于大人如今功成名就。
”沈砚微微颔首,目光温和地看着李芸姝:“多谢李小姐挂怀,也代沈某谢过尚书大人美意。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我垂着眼,
将茶盏轻轻放在李芸姝手边的紫檀小几上。就在我放下茶盏、准备退开时,
李芸姝却忽然转过头来,对着我,露出了一个极其甜美、毫无芥蒂的笑容。
“这位便是林晚姐姐吧?”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常听沈大人提起姐姐,
说姐姐这些年操持家务,照顾老夫人,极是辛苦。芸姝初来乍到,
往后还要请姐姐多多指教呢。”那一声“姐姐”,叫得无比自然亲热。她的笑容纯真无邪,
眼神清澈,仿佛真的只是一个不谙世事、前来亲近长姐的邻家妹妹。我微微一怔,
抬眼对上她那双笑意盈盈的眸子。那眼底深处,是一片平静无波的深潭,清澈见底,
却又深不见底,映不出丝毫真实的情绪。一种本能的警兆,无声地爬上我的脊背。
“李小姐言重了。”我垂下眼帘,低声应道,“奴婢不敢当。”“姐姐快别这么说。
”李芸姝掩唇轻笑,姿态娇憨,“沈大人当您是家人,芸姝自然也该敬重姐姐的。”她说着,
又转向沈砚,语气带着几分娇嗔,“沈大人,您说是不是?
”沈砚的目光在我和李芸姝之间转了一圈,脸上温和的笑意似乎淡了一分,
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复杂情绪,随即点了点头,语气有些含糊:“嗯……李小姐说的是。
”李芸姝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灿烂。她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
又兴致勃勃地拉着沈砚说起京城时兴的诗词字画,两人言笑晏晏,气氛融洽。
我安静地退到厅角,垂手侍立,如同一个沉默的背景。暖阁里的地龙烧得太旺,
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李芸姝身上淡淡的、清雅的梅香混合着沈砚身上惯有的冷冽松墨气息,在温暖的空气中弥漫。
看着眼前这对璧人言笑晏晏的和谐画面,听着那些与我全然无关的风雅话题,
心头那片空旷的荒原上,没有预想中的酸楚,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家人?敬重?
我微微蜷缩起在袖中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
指尖触碰到袖袋深处一个硬硬的、小小的东西——那是一枚边缘磨得光滑的铜钱,
是我这几个月偷偷攒下的、为数不多的“自由”之一。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
带来一丝微弱的、却无比真实的清醒。这暖阁里的温情脉脉,这“姐姐”的亲昵称呼,
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美丽薄冰。冰层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和刺骨的寒意。
李芸姝那清澈眼底一闪而过的审视,沈砚眼底那抹复杂的挣扎,都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影,
昭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我挺直了背脊,目光平静地投向窗外。细雪无声,依旧簌簌地落着,
覆盖着庭院里嶙峋的假山和枯败的藤蔓,
将一切肮脏和挣扎都暂时掩埋在一片虚假的洁白之下。李芸姝的到来,
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状元府看似平静的水面上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随即又迅速归于沉寂。她并未频繁登门,保持着世家贵女应有的矜持,但每一次出现,
都恰到好处。有时是送来几本孤本善本,说是家父藏书,
知沈砚好此道;有时是几样精致的宫廷点心,言道是宫中新制,
请沈砚尝尝鲜;偶尔也会邀上几位相熟的闺秀,在府中水榭小聚,抚琴品茗,
丝竹之声隔着水面隐隐传来,为这沉寂的府邸增添了几分不合时宜的鲜活气。
沈砚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面对李芸姝时,他依旧温和有礼,
保持着士大夫的雅量和风度。但那份温和之下,似乎多了一层刻意维持的距离感,
不像最初那般自然流露的愉悦。他不再深夜醉酒后晃到西跨院外,
那些沉甸甸的、无声的注视也少了许多。更多时候,
他把自己埋首在堆积如山的公文和书卷里,或者外出赴一些必要的官场应酬。府里的下人们,
眼神却变得活络起来。管事嬷嬷对我说话时,语气里那份若有若无的轻视似乎淡了些,
偶尔甚至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怜悯的客气。
粗使的丫头婆子们私下里的议论也多了起来。“那位李小姐……啧啧,真是天仙般的人物,
家世又那般显赫,跟咱们大人站在一处,真真是璧人一双……”“可不是嘛!
听说尚书大人很是器重大人呢!这亲事……怕是板上钉钉了吧?”“那……西跨院那位呢?
”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窥探隐秘的兴奋。“嘘!小声些!那位……说到底,不过是个旧人。
老夫人不在了,还能有什么名分?李小姐那般身份,能容得下?
”“也是……只是大人待她……”“男人嘛!总归念点旧情。但旧情能值几个钱?
还能比得过吏部尚书府的千金?”这些细碎的议论,像风一样无孔不入,
偶尔也会飘进我的耳朵里。我只是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如同听到一段与己无关的市井传闻。心湖早已冰封,再投下什么石子,也激不起波澜了。
只是袖袋里那几枚被体温焐得微热的铜钱,提醒着我唯一的念想。然而,
表面的平静终究是脆弱的。腊月二十三,小年。京城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一夜之间将整个状元府覆盖得银装素裹。庭院里那方不大的池塘,
水面早已结了厚厚的冰,覆盖着松软的新雪。午后,李芸姝带着两个贴身丫鬟来了。
她披着一件簇新的、滚着雪白风毛的银红斗篷,手里抱着一个精巧的鎏金手炉,笑靥如花,
像是专程来赏这难得的雪景。“沈大人,芸姝瞧着府上这雪景甚好,尤其是那冰封的池塘,
颇有几分‘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意境呢。”她站在回廊下,指着被雪覆盖的冰面,
声音清脆悦耳。沈砚陪在一旁,闻言淡淡一笑:“李小姐雅兴。只是天寒地冻,冰面湿滑,
还需小心才是。”“大人说得是。”李芸姝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地看向我,“林晚姐姐,
你瞧那冰面多平整,像不像一面大镜子?我们走近些瞧瞧可好?”她说着,竟真的抬步,
朝着连接池塘中央小亭的九曲木栈桥走去。那栈桥的木板也覆着一层薄雪,
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我。这看似随意的提议,
透着一股刻意的、不容拒绝的意味。我下意识地看向沈砚。他也微微蹙起了眉,
目光落在李芸姝走向栈桥的背影上,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李芸姝踏上栈桥,
脚步轻快,绯红的斗篷在皑皑白雪中如同一团跳跃的火焰。两个丫鬟紧随其后。
她走到栈桥中段,停下脚步,扶着栏杆,探身朝冰面望去,嘴里还赞叹着:“呀,
这冰下的水草都看得清清楚楚呢,真是……”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她脚下踩着的、看似平整的木板,似乎被积雪掩盖了一处腐朽的缺口!
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啊——!”李芸姝短促地惊叫一声,整个人重心不稳,
猛地向前扑倒!她下意识地伸手乱抓,竟然一把抓住了离她最近、正欲上前搀扶的我的手臂!
那力道极大,带着一股绝望的拖拽!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我猝不及防,
被她拽得一个趔趄!脚下本就湿滑的木板根本无从着力!
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我!“噗通——!”“噗通——!
”两声巨大的落水声几乎同时响起,冰冷刺骨的池水瞬间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如同无数钢针狠狠扎进皮肤,直刺骨髓!沉重的冬衣被水浸透,
像铁块一样拖拽着身体急速下沉!冰冷的池水呛入口鼻,带着浓重的淤泥腥味,
窒息感如同铁钳扼住了喉咙!混乱中,我听见岸上传来丫鬟们惊恐到变调的尖叫:“小姐!
小姐落水了!快救人啊!小姐——!”冰水刺骨,沉重的冬衣像湿透的铅块,
死死拖拽着我下沉。浑浊的水带着浓重的淤泥腥气,疯狂地涌入我的口鼻,
窒息的痛苦瞬间攫住了所有感官。眼前是幽暗晃动的墨绿色水影,
冰层折射下的天光扭曲破碎。冰冷的水草如同无数滑腻的触手,缠绕上我的脚踝、手臂,
带来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拉扯感。求生的本能让我拼命挣扎,手脚并用,
试图摆脱那些缠人的水草,奋力向上划去。肺里的空气在急剧消耗,
每一次挣扎都带来撕裂般的灼痛,视线开始模糊,
耳边只剩下自己沉闷的心跳和水流灌入的咕噜声。
就在意识即将被冰冷的黑暗彻底吞噬的瞬间,头顶上方,
那片被落水者搅动的、破碎的光影里,一个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扎了下来!
水波剧烈地晃动。是他!沈砚!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本能的希冀,
微弱地在冰冷的心底燃起。他会……他会先抓住谁?那身影在水中迅捷无比,目标明确,
没有丝毫犹豫!
……旁边那个正慌乱扑腾、绯红斗篷在幽暗水底如同残血般刺目的身影——李芸姝——游去!
他有力的手臂,在水中划开清晰的轨迹,一把死死地扣住了李芸姝胡乱挥舞的手腕!
他甚至没有朝我这个方向,哪怕瞥来一眼!冰冷的水,瞬间变成了万载玄冰,
将我冻结在原地。那点微弱的希冀,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火星,“嗤”地一声,彻底熄灭。
原来……这就是答案。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如此……理所当然。
巨大的冲击和绝望带来的麻木感,反而让我停止了无谓的挣扎。
身体里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彻底抽空,意识反而有了一丝诡异的清明。我看着不远处,
沈砚正奋力地托着呛水挣扎的李芸姝,朝着岸边破开的冰洞游去。
他的侧脸在水波中扭曲模糊,只有那份专注和急切,清晰得刺眼。也好。也好。
冰冷的池水温柔地包裹着我,拉扯着我下沉。水草缠绕得更紧了,像无数双冰冷的手,
要将我拖入永恒的黑暗深渊。肺部的灼痛渐渐被一种奇异的麻木取代,意识开始飘忽。
这样……也算解脱了吧?就在这放弃的边缘,另一股力量猛地从斜上方袭来!
一只粗壮有力的手臂,如同铁箍般,猛地环住了我的腰!那力量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
硬生生将我从水草的缠绕和下沉的惯性中拖了出来!是谁?!我浑浊的意识里闪过一丝惊愕。
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肺部,呛得我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湿透的脸上、身上。我被人半拖半抱着弄上了岸,
重重地摔在冰冷的雪地里,冻得浑身剧烈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模糊的视线里,
看到几个穿着沈府家丁服饰的壮汉正围在我身边,其中一个身材格外魁梧的汉子,
正喘着粗气,显然是刚才下水救我的人。而几步之外,沈砚浑身湿透,脸色惨白,
正半跪在雪地上,怀抱着同样湿淋淋、惊魂未定、瑟瑟发抖的李芸姝。李芸姝像是吓坏了,
蜷缩在沈砚怀里,头埋在他胸前,肩膀不停地耸动,发出压抑的、楚楚可怜的啜泣声。
沈砚紧紧抱着她,一只手不断地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抚着:“没事了,芸姝,
没事了……别怕,
我在这里……”他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一种毫不掩饰的、深切的怜惜。他的目光,
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怀中的女子。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落水,
这场差点夺去两条生命的意外,都只是李芸姝一个人的劫难。而我,
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顺便被捞上来的背景。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
疯狂地抽打在我湿透冰冷的身体上。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被无数细小的冰针反复穿刺,
剧烈的寒意从皮肤直透骨髓,带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濒死般的颤抖。
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几乎要将牙关咬碎。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冰渣,
灼痛着咽喉和肺腑。模糊的视线里,沈砚脱下自己同样湿透的、沉重的外袍,
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裹紧了怀中的李芸姝。那件深青色的官袍,
此刻成了最珍贵的庇护。他紧拥着她,低声的安抚如同情人间的絮语,
隔绝了周遭所有的寒冷和喧嚣。而我,像个被遗忘的破布娃娃,瘫坐在冰冷的雪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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