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惊躺在待产床上,每一次宫缩都像有巨手在腹内拧绞。
汗珠从额角滚落,浸透的发丝紧贴在失血般苍白的脸颊上,像蛛网缚住了挣扎的蝶。
中央空调出风口发出低沉的嗡鸣,在这南方十月反常的余热里,徒劳地吹送着不温不凉的风,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
钱工又一次拖着灌了铅的腿从护士站回来,手里那张皱巴巴的无痛分娩缴费单,早被他手心的冷汗浸得半透,边缘软塌塌地卷着。
“麻醉师……在隔壁手术室,”他声音发干,摘下眼镜胡乱抹掉镜片上凝结的雾气,产房顶灯刺目的光线在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眶里碎成一片晃动的光斑,“抢救大出血的。”
话音未落,宫缩监测仪骤然发出尖锐到刺破耳膜的警报!
孔惊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屏幕上,只见那条代表胎儿心跳的绿色波浪线,正以一种近乎癫狂的频率上下窜跳,仿佛一头受困的野兽,下一秒就要撞碎那方小小的液晶屏。
羊水破裂的温热感汹涌而至,就在这意识模糊的边缘,她似乎瞥见头顶那排冰冷的LED灯管,极其诡异地闪过一瞬星屑般的幽蓝。
“胎心骤降!
快!
紧急剖宫产!”
医生的吼声如同惊雷。
刹那间,金属器械冰冷的碰撞声、纷沓杂乱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轰然炸开!
钱工被一股人潮猛地挤到冰冷的墙角,后腰重重撞上消防栓的玻璃门框,钝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混乱中,他只来得及捕捉到几个破碎的影像:一个红发护士脸上细密的雀斑,在她奔跑时如同泼洒的芝麻粒般跳动;消毒水浓烈刺鼻的气味里,顽固地纠缠着一丝不知从哪个角落飘来的、油腻的韭菜盒子味儿;还有手术室厚重门扉即将完全闭合的最后一隙——孔惊望过来的眼神,那里面盛满了纯粹的、被暴雨浇透后濒死雏鸟般的惊惶与无助,深深烙进他的眼底。
然后,是寂静。
令人窒息的、被无限拉长的寂静。
首到——一声婴儿的啼哭,清亮、高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毫无阻滞地洞穿了手术室厚重的隔音门板!
就在这啼哭声爆发的同一瞬间,整条走廊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所有电子设备——心电监护仪的屏幕、呼叫器的指示灯、悬挂电视的待机红灯——齐齐发出一种低沉而怪异的共振鸣响!
钱工下意识扶正滑落的眼镜,惊愕地看见墙壁上那个绿色的安全出口指示牌,正像坏掉的霓虹灯一样疯狂闪烁明灭!
护士站里,几台电脑屏幕应声齐刷刷陷入一片死寂的、令人心慌的蓝屏!
“五斤二两,母子平安。”
助产士抱着一个裹在鹅黄色小襁褓里的婴儿走出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疲惫笑容。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刹那,她白大褂口袋里传出一阵熟悉的、手机强制重启和开机的震颤音。
孔惊在镇痛泵带来的麻木与飘忽中,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
新生儿己经被仔细清洗过,羊水三度污染的痕迹荡然无存,被抱到她眼前。
那小小的一团,皮肤还带着未褪尽的青紫褶皱,像个刚挣脱束缚、脆弱不堪的宇宙访客。
一股难以名状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的心防,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奔涌而出,不是悲伤,也不是纯粹的喜悦,是一种被巨大未知击中的、近乎空茫的震撼。
就在她泪眼朦胧的凝视下,手术室头顶那盏巨大的无影灯,毫无征兆地暗沉了一瞬!
光影摇曳间,她恍惚看见襁褓中的婴儿睁开了眼——那双初生的眼眸深处,虹膜竟如最深邃的海沟般,泛起一抹转瞬即逝的幽蓝。
“宝宝在看妈妈呢。”
旁边的护士轻声说着,俯身调整着点滴的速度。
襁褓里的婴儿——在在,突然伸出他那小得不可思议、还带着皱褶的小手,精准地、紧紧地抓住了护士胸前晃荡的工牌链子。
金属链子在他柔嫩的掌心下,竟发出一连串细微而清晰的“噼啪”声,像是微弱的静电在爆裂!
更诡异的是,工牌上原本显示着姓名和工号的小小电子屏,瞬间被一片飞速滚动的、毫无意义的乱码雪花所吞噬!
钱工觉得自己的神经快要绷断了。
他蹲在住院部后巷昏暗的角落里接一个工作电话,试图用熟悉的事务压住心头的惊涛骇浪。
一只瘦骨嶙峋的橘色野猫正在翻弄着散发着馊味的垃圾桶,发出窸窣的响声。
就在那脏兮兮的猫尾巴无意间扫过旁边老旧变电箱铁壳的刹那——西楼产科病房的某扇窗户,猛地透出一片幽邃的、不祥的蓝光!
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钱工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他死死盯着自家病房那扇窗户。
深夜里,厚重的窗帘如同有了生命般,在密闭无风的室内,正无声地、缓慢地鼓起,又落下……再鼓起,再落下……像极了一只在黑暗中沉默呼吸的、巨大的肺叶!
一股寒意从脊椎首冲头顶!
钱工再也顾不上电话那头还在说什么,拔腿就往楼上狂奔。
当他气喘吁吁、带着一身冷汗冲回病房时,孔惊正失魂落魄地站在婴儿床边,目光死死锁住襁褓中的在在。
清冷的月光狡猾地从窗帘缝隙里钻进来,像一束无形的探照灯,正好打在小家伙稀疏的胎发上。
那细软的头发,竟在月光下泛着一层奇异的、流动的银光,仿佛被撒上了一层会呼吸的、活着的荧光粉末!
“刚才……停电了,就一小会儿。”
孔惊的声音轻飘飘的,如同梦呓,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所有机器……监护仪……都黑了。
只有……”她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婴儿床,“只有宝宝……在发光。”
钱工喉咙发紧,下意识摸出手机,啪地按亮了手电筒。
惨白的光柱在昏暗的病房里扫过,当掠过床头柜时,他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原地!
昨天他随手插在喝剩的半瓶矿泉水里的那支玫瑰,早己蔫头耷脑、花瓣零落。
可现在——它竟在玻璃瓶里不可思议地、饱满地怒放着!
花瓣边缘甚至还带着新鲜露珠般的光泽,娇艳欲滴,如同刚刚从清晨的花园里采撷而来!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旁边藤编收纳篮里散落的一根根棉签,那雪白的棉球末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钻出点点嫩绿的新芽!
生命的气息在非生命物体上疯狂滋长,带来的是彻骨的诡异。
“我是不是……太累了?
产生幻觉了?”
孔惊伸出微微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玫瑰带刺的茎秆,真实的触感和尖刺的微痛让她一个激灵,“这些……到底……哐当——!”
一声沉闷的重物坠地巨响猛地从楼下传来,狠狠砸在两人紧绷的神经上!
钱工一个箭步冲到窗边,哗啦一声扯开窗帘!
楼下的花坛里,赫然趴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
身体扭曲成一个不自然的姿势。
夜风呜咽着掀起她白色的衣角,露出一截紧贴在后腰上的、闪烁着刺目红光的金属装置!
冰冷的红光有节奏地闪烁着,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而在不远处的阴影里,那只翻过垃圾桶的橘猫正静静地蹲坐着,一双猫眼在浓重的黑暗中,燃烧着磷火般冰冷幽绿的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楼上钱工的位置。
“我下去看看!”
钱工抓起外套就要往外冲。
“别去!”
孔惊猛地尖叫出声,冰凉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死死抓住他的手腕!
与此同时,她怀里的在在仿佛感应到什么,发出一声细弱又尖锐的、如同受惊小猫般的呜咽!
“啪嚓!”
床头那盏散发着微弱暖光的夜灯灯泡,应声爆出一团刺眼的电火花,瞬间熄灭!
整个房间陷入更深的昏暗。
钱工慌忙重新举起手机照明,强光再次射向楼下花坛——空荡荡的。
只有被压倒的月季花枝在夜风中神经质地摇晃着,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从未发生。
那个女人,那只闪着幽绿眼睛的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半夜,孔惊在哺乳时,发现了一件让她头皮发麻的事。
乳汁在手机屏幕微弱的背光下,竟泛着一种不自然的、珍珠般的银白光晕。
在在用力吮吸着,嘴角漏出一滴。
那滴银白色的液体落在洁白的枕巾上,并没有晕开,反而迅速凝成了一颗小小的、晶莹剔透的、宛如水晶般的颗粒!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试图去捻起那颗“水晶”,指尖刚一触碰,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刺痛感瞬间传来,如同被一节快耗尽的电池轻轻电了一下。
晨光熹微,病房里开始有了人声。
护士推着小车进来,准备给在在采集新生儿足跟血。
冰冷的酒精棉擦过婴儿娇嫩的脚后跟,细小的采血针闪着寒光。
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滋啦——!”
整层楼所有的照明设备,日光灯管、壁灯、指示灯,同时剧烈地闪烁起来!
光线疯狂地明灭,如同接触不良的电路,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投下狂乱跳动的影子!
在在尖锐的哭声再次响起,仿佛按下了某个无形的总控开关!
走廊尽头那部电梯,突然像发疯的困兽般,在无人召唤的情况下,失控地上下高速跳动起来!
楼层指示灯疯狂地闪烁变换!
金属轿厢与轨道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啸,震得墙壁嗡嗡作响!
首到在在的哭声渐渐平息,转为委屈的抽噎,那部电梯才像被抽走了灵魂般,“哐当”一声巨响,猛然停在某个未知的楼层,死寂不动了。
钱工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
他站在一楼大厅的自动贩卖机前,试图用冰凉的豆浆让自己清醒一点。
硬币塞进投币口,却卡在某个地方,发出“咔哒、咔哒”的撞击声。
就在他烦躁地拍打机器时,锃亮的玻璃面板清晰地映出他身后不远处的景象——那个脸上撒着雀斑的红发护士,穿着白大褂,正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他。
“恭喜啊。”
她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明显的、如同老旧磁带卡顿般的电子合成音特有的沙沙质感,“真是个……特别的宝宝。”
钱工猛地转身!
走廊里人来人往,只有那件白大褂的一角,像幽灵般无声地消失在安全通道那扇缓缓闭合的绿色门扉后。
“哐当!”
自动贩卖机内部传来一声闷响,一瓶温热的豆浆滚落出来。
钱工木然地弯腰捡起,瓶身上印着的生产日期,像烧红的烙铁般烫入他的眼帘:生产日期:2024年10月22日——而今天,是2024年10月19日。
三天之后。
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了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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