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里寻卿千百度

上元夜，人间沸反盈天。震耳欲聋的喧嚷裹挟着香烛、糖霜、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石气息，

蛮横地撞入耳中。碎琼城彻夜不眠，长街两侧的灯火连成一片灼人的光河，

琉璃灯、羊角灯、绢纱灯……千奇百怪，光影流窜。

提着鲤鱼灯的孩子尖叫着从腿边泥鳅般滑过，炸响的炮仗在脚下惊跳。空气燥热，

稠得化不开，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滚烫的蜜油。我，谢沧行，天枢门首席，

一身素净的深青道袍，此刻却像个笨拙的闯入者，

被这汹涌的、带着甜腻腥气的红尘巨浪拍得立足不稳。肩头被人流裹挟着，推搡着，

挤向未知的方向。那些笑脸，那些喧嚣，那些灼目的光……通通隔着层冰冷的琉璃，

模糊又遥远。仙盟的平叛令还带着未散的墨香和血腥气，压在我袖中乾坤袋的深处。

那些“叛军余孽”惊惶的面孔，还有被强行拔除的、简陋却温暖的营地，如同附骨之疽，

在眼前挥之不去。胜利？不过是又一捧浇在焦土上的灰烬。心头堵得厉害，

只想寻一处僻静角落，将这身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冷硬和疲惫藏匿起来。“快看！

玉带桥那边的焰火！”“百戏楼新排的傀儡戏开场啦！”“同心符！

保姻缘的同心符——”叫卖声、嬉笑声、丝竹锣鼓声……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嘈杂。

我蹙紧眉头，侧身欲挤出这片滚烫的泥沼。就在那一刹那。一道青影，

在眼角余光里极其短暂地闪过。像初春冰裂时迸出的第一线微光，迅疾、清冷，

又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熟悉。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狠狠一拧。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息冻结。是她？不可能！这念头荒谬得如同梦呓，

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蛮力，瞬间攫住了我全部的意志。身体先于思绪做出了反应。

我猛地旋身，目光如鹰隼般穿透晃动的人头、摇曳的光影，

死死锁住那抹即将没入前方拱桥人群的青衫一角。人群如粘稠的潮水，阻力巨大。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将灵力悄然运至周身，如游鱼般在鼎沸的人潮中强行穿行。

宽大的袍袖拂过脂粉香浓的妇人鬓边，掠过举着糖葫芦小贩的吆喝，

带起的微弱气流搅动着暖融融的空气。一座桥，又一座桥。碎琼城号称“七桥映月”，

七座拱桥如长虹卧波，横跨内城蜿蜒的玉带河。灯火在水面流淌，又被无数画舫和河灯搅碎，

铺开一条更加迷离的光路。我追着那道青影，踏过一座又一座喧嚣的石桥。

灯火在脚下明明灭灭，倒映在河水中，又被行人的脚步踏碎。每一次，

那青影都只是惊鸿一瞥，在我即将捕捉到的瞬间，

便狡猾地消失在另一片光影和人潮的缝隙里。追到第六座“揽月桥”时，

那青影终于彻底消失。我站在桥顶最高处，扶着冰凉的石栏，胸膛剧烈起伏，并非因为疲惫，

而是某种近乎窒息的空茫和自嘲的寒意。桥下河水倒映着万千灯火，像流淌着熔化的金屑，

晃得人眼晕。无数陌生的面孔在眼前晃动，嬉笑怒骂，烟火升腾炸响，

照亮一张张或兴奋或迷醉的脸庞。没有她。怎么可能有她？那场最后的对决，

刀光剑影撕裂了潮湿的雨幕，也撕裂了所有摇摇欲坠的信任。

她挡在那些惊恐的、衣衫褴褛的混血孩童和孱弱老人面前，雨水沿着她苍白的脸颊冲刷而下，

洗不去眼中那孤狼般的决绝。我的剑尖凝着水珠，也在微微发颤。

她身后那所谓的“叛军”营地，不过是战后废墟上勉强支起的几个破败窝棚，

里面只有绝望的眼睛和瘦骨嶙峋的身体。仙盟的令旗在我身后猎猎作响，肃杀冰冷。

“谢沧行，这就是你效忠的‘正道’？”她的声音穿透雨帘，嘶哑却清晰，像冰冷的针，

扎进骨缝里，“屠戮无力反抗者？”“……职责所在。”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她笑了，雨水落进她扬起的唇角，

那笑容破碎得如同她身后在风雨中飘摇的破布帐篷：“好一个职责！那就踏过我的尸体，

去领你的功勋！”剑锋的寒光映着她决绝的眼。那一刻，她与我之间，隔着的不再是雨幕，

而是万丈深渊。剑终究没有刺下去，仙盟的其他人却不会犹豫。混乱的灵力冲击爆发，

我只记得最后一眼，是她被震飞出去的身影，像断了线的青鸢，

消失在雨雾和喊杀弥漫的山林深处。生死不知，踪迹全无。揽月桥上，喧嚣依旧。

一个顽童奔跑着撞到我腿上，手里的兔子灯差点脱手。我下意识地扶了一把，

孩子抬头冲我做了个鬼脸，又咯咯笑着跑开。指尖残留着那粗糙竹篾和薄纸的触感，

还有一丝孩童汗津津的热气。这真实的、微小的暖意，却让我心头的空洞愈发深不见底。

我闭了闭眼，压下喉咙口的滞涩。云烬……这个名字在唇齿间无声滚过，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罢了。我转过身，准备离开这片令人窒息的繁华。该回山复命了，

那里只有冰冷的戒律和永远清扫不完的战场遗迹。脚步沉重地走下揽月桥的石阶，

踏上最后一座“碎星桥”的桥头。这座桥位置最偏，桥头矗立着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柳，

垂下的枝条几乎遮住了半边桥面，光线骤然昏暗下来，与方才揽月桥的亮堂形成刺目的反差。

桥上行人也稀疏了许多，只有零星几个提着灯笼匆匆走过的身影，

光影在粗糙的石板路上拖得老长。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我。

像冰冷的丝线骤然缠紧心脏，又像沉寂的火山在深处轰然闷响。

血液奔流的声音瞬间盖过了远处残余的喧嚣。我猛地停住脚步，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

脖颈僵硬地、一寸一寸地，转向老柳树投下的那片最浓重的阴影。心跳，在那一刻彻底停止。

她就倚靠在老柳树斑驳龟裂的树干上，

整个人几乎融化在桥头阑珊的灯火与深沉的夜色交界处。身姿依旧挺拔，

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伶仃。黯淡的光线吝啬地勾勒出她模糊的侧影轮廓，

像一幅被岁月侵蚀、墨色晕染开的古画。她微微侧着头，目光低垂，

专注地凝望着桥下浑浊的河水。河面上漂浮着点点烛火摇曳的河灯，

莲花灯、船灯……承载着凡人的祈愿，随波逐流，破碎又聚合，聚合又破碎，

映着岸边模糊的灯火倒影，光怪陆离，如同一个虚幻而悲凉的梦。十年仙魔战场的烽烟，

三年边城血雨中的并肩，

上月那场撕裂一切的雨中对峙……无数碎片化的光影和声音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开，

又被一股更强的力量强行压缩、凝固，最终汇聚成眼前这倚着老柳的、静默如石的青色剪影。

是云烬。真的是她。时光的利刃仿佛骤然悬停，又在下一瞬以千百倍的速度疯狂回溯。

十年前，仙魔大战的修罗场。朔风卷着血腥和焦臭，刮过铁灰色的天幕。

魔族的黑潮如污浊的脓血，不断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磐石关”防线。

我那时刚在惨烈的拉锯战中斩杀了魔族一员悍将，灵力几近枯竭，道袍被血浸透，

沉重地贴在身上。喘息间，眼角的余光瞥见战场边缘一处崩塌的箭楼废墟。

几个瘦小的身影在断壁残垣间瑟瑟发抖，穿着凡人的粗布衣服，脸上沾满泥灰和泪水，

惊恐的大眼睛在烟尘中格外刺目——是误入战场的凡人孩童，最大的不过七八岁模样。

一个魔族督战的百夫长发现了他们，丑陋的脸上露出狰狞的嗜血快意，

手中淬毒的骨刃高高扬起，就要劈下。那几个孩子吓得连哭都忘了，紧紧抱作一团。“孽畜！

”我目眦欲裂，体内残存的灵力疯狂涌动，想要冲过去，却力不从心，距离太远！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凌厉的青影如鬼魅般从侧翼切入！是魔族的左使，云烬！

她当时一身玄甲，青色的面甲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冰冷如寒潭的眸子。

她的速度太快，快到那魔族百夫长甚至来不及反应。只见青影一闪，

云烬手中的短刃并未斩向孩童，而是精准地格开了百夫长致命的骨刃，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

“左使大人？！”百夫长愕然，声音带着不解和一丝被冒犯的愤怒。

云烬的声音透过面甲传出，冷硬得不带一丝情绪，像冰珠砸在铁板上：“废物！

几个凡胎稚子也值得你动手？滚去前阵！”她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吓傻的孩子，眼神锐利如刀，

却又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捕捉的东西，快得如同错觉。百夫长似乎还想争辩，

云烬手中的短刃寒光一闪，无声地抵住了他的咽喉。那百夫长浑身一僵，

最终不甘地低吼一声，转身冲向主战场。云烬没有再看那些孩子一眼，

仿佛只是随手驱赶了几只碍事的蝼蚁。她青色的身影毫不停留，

玄甲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幽芒，迅疾地没入前方更加混乱的厮杀烟尘之中，消失不见。

那几个孩子后来被天枢门后援的修士救下带走了。而我，远远地看着云烬消失的方向，

心头第一次对这个凶名赫赫的魔族左使，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惑。魔，也会有不忍？

那一瞬间她眼中掠过的，又是什么？画面陡然碎裂、重组。三年后，边陲重镇“锁云隘”。

护城大阵的灵光在城外黑压压的魔族大军不间断的冲击下，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城墙上，焦黑的痕迹和凝固的暗红色血浆层层叠叠，诉说着日复一日的惨烈。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汗臭、烧焦的木头和符箓燃尽后的硫磺味，浓得化不开。

我刚从城墙垛口撤回，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

那是被一个魔族力士的骨锤擦过留下的。灵力消耗巨大，丹田空乏得阵阵抽痛。

我靠在冰冷的墙砖上，喘息粗重，胡乱摸出一瓶金疮药，用牙咬开瓶塞，正要往伤口上倒。

一只骨节分明、沾着血污和灰土的手伸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夺过了药瓶。我愕然抬头，

撞进一双熟悉的、此刻却布满血丝疲惫不堪的眸子里。是云烬。她已不再是魔族左使，

三年前叛出魔族，几经周折后竟加入了仙盟，被派来这绞肉机般的锁云隘协防。

她依旧穿着青衫，只是这青衫早已不复光鲜，被硝烟、血污和汗水浸染得辨不出本色，

肩头还有一道被撕裂的口子，隐隐透着暗红。“谢大首席，连药都不会上？”她声音嘶哑，

带着浓重的倦意，手上的动作却异常利落。冰冷的药粉撒在火辣辣的伤口上，

激得我倒抽一口冷气。她看也不看我，

从自己同样破烂的衣襟上“嗤啦”一声撕下一条相对干净的布条，动作麻利地开始包扎。

她的手指很凉，带着薄茧，按压在伤口附近时却有种奇异的稳定力量。

“这点小伤……”我试图抽回手臂。“闭嘴。”她打断我，语气不容置疑。包扎完毕，

她利落地打了个结，力道大得我又是一咧嘴。她这才抬起眼，那双曾冷如寒潭的眸子，

此刻在城墙摇曳的火把光下，映着城下魔族营地连绵的篝火，

竟似燃着两簇幽暗却灼人的火焰。她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望向城外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声音低沉下去，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她自己：“你说…这场仗，还要打多久？

还要死多少人？”远处传来魔族冲锋号角凄厉的呜咽，新一轮的冲击开始了。

喊杀声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她未尽的言语。她没等我回答，猛地站起身，

反手拔出插在身边砖缝里的长剑，那剑身布满细小的缺口，却依旧寒光凛冽。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有决绝，有疲惫，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冀？

“守住了，请你喝酒。”她丢下这句话，青衫一闪，

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向城墙另一端被魔族术法轰开缺口的危急之处。后来，

我们真的喝上了那顿酒。是在一次惨烈的守城战间隙，难得的喘息时刻。

就在城墙根下一个被炸塌了半边的藏兵洞里，外面寒风呼啸，

里面却意外的“暖和”——角落里点着一小堆篝火，上面架着一个豁了口的铁壶，

温着劣质的烧刀子。酒气辛辣刺鼻，却足以驱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血腥味。

我们围着那微弱的火堆，身上裹着沾满泥污的毯子。火光跳跃，

在她沾着灰土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竟柔和了她惯常冷硬的线条。

长时间的紧绷和浴血厮杀，似乎让某些无形的东西在沉默中悄然融化。“这酒…真够劲。

”我喝了一大口，灼烧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忍不住咳了两声。她没说话，

只是把自己手里粗糙的陶碗递过来，里面是清澈的水。我接过，喝了一口，

冰冷的清水缓解了喉咙的灼痛。两人之间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外面呼啸的风声。

“以前在那边……”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目光盯着跳跃的火焰，

像是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也喝过酒。比这好得多。”她顿了顿，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

露出一个极淡、极苦涩的弧度，“不过，没这么……暖和。”“暖和？”我有些不解。

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伸出手，掌心向上，悬在火堆上方。

那跳跃的火光映着她掌心几道深刻的旧疤。“人心若冷了，再烈的酒，再暖的屋子，

也暖不回来。”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锁云隘…不一样。

这里的血是热的，烫得人…疼。”她的话有些颠三倒四，但我却奇异地听懂了。

魔域森冷残酷，仙门也非净土，唯有这生死与共的城墙之下，

在并肩对抗真正外敌的刀光血影里，

反而寻得了一丝近乎荒诞的“暖意”——那是同袍以命相托的热血，

是共同守护背后万家灯火的信念点燃的温度。沉默再次弥漫。

酒意和暖意催生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气氛。她的手不知何时从火堆上方收回，

轻轻搁在身侧沾满尘土的毯子上，离我的手很近。篝火的光芒在她微垂的眼睫上跳跃，